古來天災萬千,水火最為無情,而其中洪水和山火又是險惡中的險惡。
然而天道自有制衡之術,這兩樣東西幾乎不會同時出現。二十二年前的居巢先為暴雨洪水所困,而後又遭遇山火,其中蹊跷之處世人自然懂得。但秦九葉仍然不願相信,當初以衆正仁義為旗的黑月軍最終會以焚城終結這一切。
就算彼時的聞笛默一意孤行,可邱偃身為執掌帥印之人,又怎會輕易為旁人左右意志?身為帶兵征伐多年的領将,怎會不知縱火燒山帶來的後果?山火不僅使得先帝的“師出有名”落人話柄,也令黑月所有苦攻不下、進退兩難的痕迹都被火焰吞噬,以至于天子降罪之時,滿朝上下竟無人敢為其進言求情。而且按照柳裁梧的說法,當時聞笛默明明已經下令挖掘萬人坑填埋患病之人,事情又是如何發展到不可收拾、需得一把火燒盡所有的地步呢?
“火燒的痕迹似乎就到這裡為止了。”
姜辛兒的聲音在前方響起,秦九葉這才回過神來。
當年火勢從洞外侵入,靠近洞口的石廳沒能幸免,連帶那些石像和一旁的祭祀用具也遭了殃,但許是因為地勢風向與洞中暗河的緣故,火勢最終止步于石廳盡頭,洞窟深處得以幸免于難。
“且看看裡面還剩下什麼有用的東西吧。”
秦九葉邊說邊循着姜辛兒的腳步繼續向前走去,腳下有些磕磕絆絆,她下意識擡手扶向身側岩壁,随後發現那岩壁潮濕處隐約有星星點點的白色,離近一看、竟是一小片頑強生長的苔草。
不知是否因為這洞中完全漆黑一片、不見日光,那些苔藓的顔色有些灰白,似乎同外面的有些不同。出于多年進山采藥的本能,秦九葉猶豫片刻,還是從身上取下先前制作的竹筒,取了一些苔草裝進其中密封好,再擡頭的時候,姜辛兒已停下腳步。
前方隐隐有水聲傳來,不一會便見一處天然瀑布從石縫中流出,正注入洞窟中的一處水潭之中。瀑布前有一處巨石打磨的石台,原本粗糙的石頭已被打磨得如鏡子般光滑,那是經年累月、無數朝拜者匍匐祈禱留下的痕迹,石台上有塊攔腰折斷的石碑,上面的文字晦澀難懂。
除此之外,不論是石台上還是四周,都再尋不到任何可以探究的東西。
“李青刀标注的地方當真就是這裡嗎?但這裡什麼也沒有,究竟是我們尋錯了地方,還是我們來晚了一步?”
姜辛兒的疑問正是秦九葉一路上所思所想。
她不否認這洞窟中處處透着一股陰森神秘之感,但居巢人的神廟又同秘方有什麼關聯呢?李青刀為何會追查到此處,又在這裡發現了什麼?
回頭望了望那被火燒過的石廳方向,又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瀑布落入水潭的回響,秦九葉随即從身上摸出那面一直貼身帶着的銅鏡小心擦了擦,随後爬到石台之上、靠近一旁的那座燈人,舉起銅鏡小心調整起角度。
姜辛兒見狀瞬間會意,舉起火把上前、幫着将光線聚攏,火光通過鏡面反射成一道光柱折向瀑布後黑暗空間中,雖然微弱、但已足夠。
“這瀑布後面還有空間。”秦九葉放下銅鏡,又仔細查看了一下石台上的凹痕,“雖然不明顯,但這裡的石頭确實有磨損的痕迹,說明有人曾從這裡出入。至于後面究竟是什麼……”
她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那塊折斷的石碑上。古老的石碑在洞窟滴水的侵蝕下已有些模糊,上面的文字應當特屬于居巢古國,莫說她無法解讀,隻怕如今的襄梁上下也沒有幾個人能夠看得懂。
“應當是所謂的禁地或聖地,平日裡除了祭司可以踏足,一般人不許入内。”姜辛兒突然開口,随即望向瀑布後黑漆漆的空間,“當時的居巢已被大火吞噬,或許曾有幸存的居民被迫逃到此處,有人情急之下推翻石碑、亦或是祭司打破了規矩,那些人便躲入這瀑布後避險。”
秦九葉轉過頭來,黑溜溜的眼睛裡寫着“刮目相看”四個字,姜辛兒被那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嘟囔道。
“所謂禁地都差不多,幾乎每個門派都有個禁地,圖省事的就在門口立塊碑作為警告,要麼刻下詛咒,要麼設下機關,可到頭來想進去的不還是進去了嗎?”
這世上最難消滅的東西之一便是好奇心。越是不讓進的地方越是要一探究竟,越是搞不清楚的問題越是要刨根問底,越是危險莫測的謎題越是要不惜一切代價去破解。
想到此處,秦九葉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說得有理。何況咱們眼下也是走投無路、危難至極,借寶地一用,神明不會怪罪。”
她說罷不再猶豫,一腳踏入瀑布流水之中。
長明燈的光亮被落在身後,隐隐從瀑布流水中透出,姜辛兒手中的火把在黑暗中照亮一角。如果說外面的洞窟還隻是有些僻靜陰森,那眼前的景象幾乎能用瘆人來形容了。
黑灰色的砂石地變作灰白色,那是大量焚燒動物屍骨後留下的灰燼,四壁皆由森森獸骨堆砌而成,骨頭與骨頭之間的縫隙被一種猩紅色的黏土填滿,散發着陣陣若有似無的腥冷氣味,整個洞窟猛地望去仿佛巨大怪物的血肉腹壁。
原來方才在那瀑布前的石台上空空如也、不見絲毫祭品的影子,不是因為被祭司及時清理幹淨,而是被送到了這瀑布之後。
這樣的地方,莫說大膽摸索,尋常人就連闖入都要三思猶疑。隻是說來也巧,不論是當初孤身探險的李青刀,還是今日泅水闖入其中的秦姜二人,都非尋常之人。
一個為賺銀子背屍體、撿傷患的江湖郎中,一個是隻信手中刀劍、遇事隻管提刀就砍的殺手,這白骨地獄似乎突然便沒有那樣懾人可怖了。
姜辛兒一馬當先往前探去,秦九葉便跟在對方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
很快,洞窟盡頭出現了一個巨坑,坑底隐約有什麼東西閃着幽光,離近一看,卻是些不規則的圓形甲片,形似傳說中的龍鱗,大的如巨人盾盔,小的也有兒面大小,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堆滿坑底。
風娘子那本《鬼邡密卷》裡的叙述浮現在眼前,秦九葉不由得喃喃道。
“你還記得那些關于居巢的傳說是怎麼說的嗎?都說這裡盛産一種叫做赤金的東西,可用于蔔祝之用,可赤金究竟是什麼、又如何用現在卻少有人知了。”
前方四處探查的姜辛兒聞言回過頭來。
“我雖沒見過,但從前跟着少爺四處走動的時候,在席間聽說過這種東西。都城貴族子弟喜歡收藏些稀奇玩意在府中,赤金不過其中之一,雖然稀少但也不是什麼十足珍貴之物。”姜辛兒以為對方又财迷心竅,不由得指着洞口的黑水提醒道,“我勸你不要動什麼歪心思,這外面已經淹成那副樣子,就算開采的地方還在,應當也不會留下什麼東西了。”
“那倒是未必。”秦九葉俯身撥開坑底的白灰,從中撿起一枚甲片細細大量起來,“因為所謂赤金并不是集中從某個地方開采出來的,而是從活物身上取下的東西。”
手中的東西不是旁的,正是一種巨鼋的腹甲。不同于尋常蔔甲,這種棕褐色甲片光澤細膩,隐隐有些淡金色暗紋,炙木鑽鑿不褪,反而會産生一種深紅色的裂紋,即使過去百年,拿在手中仍可見寶光四射,确實一眼非凡。整個大坑中的甲片目測粗略估計便有千餘之多。而這還僅僅隻是居巢人自己蔔卦問神之用的消耗,尚且不知那些進貢給大山之外的赤金有幾何,或許數量成倍都不止。
古時帝王崇敬鬼神,祭台神廟修建都恨不能以黃金築成,巫祝之事必備的赤金更抵萬金。除此之外,就連巫醫修道之人也用赤金入藥,聲稱蔔甲能通鬼神,服之自然會有奇效,不僅能聚氣凝神續壽,還可令人永葆青春、通達天庭。一時間赤金成了世人狂熱追捧的對象,大大小小的赤金流水般從這深山中送出,又換得一車車真金回到居巢城裡。鼎盛時期,這裡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黃金之城,加上溟山一帶得天獨厚的雨熱産糧條件,居巢不需向任何人俯首稱臣,便可在這深山中富足千秋。
然而什麼豐厚恩澤也經不起如此消耗,掠奪時間久了自然漸漸枯竭,赤金的價值越發水漲船高,重金驅使獠獵越發猖獗,如此惡性循環之下,很快便再也沒有人見過那種大如汀島的巨鼋了。而古往今來,什麼神仙肉、高僧骨、千年的雪蓮、萬年的王八不過是當權者求仙之路上的流水席罷了。人們恨不能将一切稀少之物拿來煉丹入藥,然而又見哪個當真修成了長生不老之術?還不是百年之後地底下聚頭了。
神話的色彩被層層剝離,赤金也随之隕落神壇。畢竟不是鹽鐵糧畜,就算再珍貴,說到底也隻是錦上添花之物。待到一朝改朝換代,鬼神之說漸漸衰落,所謂燒甲蔔祝一事遠沒有從前狂熱了,赤金漸漸淪為貴族手中的玩物,這座黃金之城的地位一落千丈,隻能臣服于各路諸侯宗親,最終淪落成為被人揮霍取拿的金庫,走向毀滅的終點。
或許就算沒有二十多年前那場大戰,這座古城内部也早已腐朽不堪,人心的貪婪同那些黃金一起壓垮了這座城池,使這裡注定成為一片廢墟。
“外面的石廳隻是神廟,這裡才是居巢人祭祀的地方,他們将從附近湖泊河流中捕上來的元鼋集中到此處殺死,血肉以祭神明,而後用它們身上的腹甲占蔔問卦。不過……”
秦九葉說到此處停了停,又轉頭環視了一下整個石室。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身後那道瀑布的流水聲比她們剛進來時大了一些。
“這裡各處都不見神像,他們供奉了幾百年的神明到底是何模樣呢?”
姜辛兒舉起火把靠近了四壁,白骨堆砌而成的牆壁上部隐約可見一些古老壁畫。
“雖然沒有塑像,但這畫倒是有些意思。你見過被塗改過的壁畫嗎?”
秦九葉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四壁上的畫有些地方顔料深淺不一,似乎有人用鑿子一類的東西将原本畫中的某些東西去除掉後,又畫了新的東西上去,現有的這些壁畫中也并無主位神明的畫像,多數都是一群人圍着一個湖起舞、舉行祭祀儀式的場景。看附近山勢描繪,湖應當就在山坳之中,湖水漆黑、平靜無波,似乎因為是居巢人的聖湖,所以被描繪得無邊無際的樣子,一直延伸到整個洞窟的頂部。而她們眼下所在的洞穴原本就在湖邊,那戴着面具的大祭司手執燃燒的黑色權杖站在洞口,所有人都在他的指揮下面朝着湖中央跪拜。
秦九葉看了一會,似乎發現了什麼。她身量不夠,便抓着姜辛兒的手、讓對方手中火把湊近了那壁畫的頂部,自己也跟着離近一看,下一刻卻吓了一跳。
那漆黑的湖水中竟畫着一雙眼睛。
綠睛豎瞳,吊睛怒眉,暗紅色的額首半隐在黑水中,冷冷俯視着出現在這洞窟中的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