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為何還不動手?”
不動手不是因為不能動手,而是因為不想動手。
這是她今夜“赴約”前便在心中思索清楚的事實。她并非一時沖動、不管不顧地激怒對方,之前兩次出入藥廬時她便留了心,發現熊嬸等人備藥的方子發生了些許改變,而若按她先前推論,藥廬中并無醫者,那隻有可能是背後之人從中指點。
滕狐明明身在院中卻一直沒有現身,這說明這些天或許一直在暗中觀察她。就算對方打心底裡仍瞧不上她的醫術,但肯定多多少少還是對她的居巢之行有些好奇心的。
想到這裡,她幹脆開口道。
“你若想動手,便放馬過來。我若技不如人、死在你手下,死前也要讓這院中之人昭告江湖,你是妒恨我醫術了得、怕日後成為你的克星,這才暗下毒手。我若解了你的毒,更是要宣告天下,左鹚關門弟子也不過如此,什麼白鬼傘不過一朵我腳下的爛蘑菇,果然居的招牌不擦自會閃閃發光。”
地上破爛的藥釜猶如她此刻心情,一口氣說完這一通,她幹脆一屁股坐了下來,就着藥爐子裡尚有餘溫的灰堆給自己烤了兩隻山芋。
溫暖的氣味在藥廬中擴散開來,不知多久黑暗中才再次傳來對方的聲音。
“你師父當年難道沒有告誡過你,醫術再高明,活不久的話也注定沒什麼出息嗎?”
秦九葉翻了翻眼皮望向對方,确認了一下對方的情緒。
“我師父死得早,将我領進門後就不管我了。哪像左鹚千挑萬選收了你,把你當寶貝一樣捧在手心。”
這話說得巧妙,聽着像是調侃,卻不動聲色地拍了拍對方的狐屁股,她這廂心下一陣惡寒,卻聽對方聞言竟笑出了聲。
“你可知曉我師父當年為何會收我為徒?”
秦九葉隻當對方又要開始自誇,半是心不在焉、半是嘲諷打趣地說道。
“自然是因為你有幾分天資,性子孤僻傲慢、獨斷專注,而你師父也是個難以融入人群、隻配在這天地間求索的怪人,看到你便好似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她說着說着自己都覺得有些反胃,那廂滕狐轉了轉眼珠看向她,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
“你能同我這樣的怪人相處,說明你骨子裡同我一樣也是個怪人。”
秦九葉一邊撥弄灰堆一邊擡起頭,不樂意地反駁道。
“我這是迫不得已、以大局為重。我這人最是淳樸好打交道,擅從民衆裡來再到民衆中去,整個丁翁村從村頭到村尾,沒有一個人見了我不打招呼的。”
滕狐撇了撇嘴,犀利的字眼頃刻間流出。
“他們自然要同你搞好關系,因為你是郎中,你的技能是治病救人。他們喜歡的是你從事的行當,而不是你這個人。”
秦九葉被噎住了,想找出一兩句反駁的話,可思來索去竟反而覺得對方說的有些道理。
“人與人之間哪有那麼多喜歡不喜歡的呢?很多時候,确實就隻是因為需要打交道而不得不做出另一幅模樣來。”
她不過随口說來的歪理,對方聽後卻陷入沉默,許久才低聲道。
“原來如此。師父也是因為需要我才收我為徒,而不是因為欣賞我、喜歡我。”
秦九葉有些愕然,一時間看不懂對方這突如其來的自怨自艾,隻能如實安慰道。
“你師父若不喜歡你,實在沒必要這般為難自己。”
畢竟這年頭性情好又天資好的孩子也不是沒有,何必給自己添堵?
這安慰聽起來有些變了味道,但對方卻好似沒有聽懂。
“在我之前,師父從未收過徒弟,但同李青刀個性散漫不同,他是因為挑剔,除了他自己,這世間無人有資質繼承他的衣缽。但在居巢一戰後,他改變了想法。”
眼見對方竟心血來潮講起那左鹚往事,秦九葉也有些好奇,忍不住欠了欠身子問道。
“莫非你也出身居巢,乃是百毒不侵之身,所以才被他選中?”
額角鼓了鼓,滕狐咬牙切齒道。
“我是曲州人,同居巢那鬼地方有何關系?”
“那是為何?”
滕狐雙手攏于袖中,肩背微微駝了下去,唯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着寒光,整個人望着像是蹲在竈台上的一隻胖鸮。
“從他第一次接觸那秘方開始,他的一切準則都被打破了。他終于明白,這世上原來确實是有不可戰勝之物、耗盡平生也無法求得的答案。從前他有多驕傲、多胸有成竹、多不可一世,之後他便有多惶惑、多不安、多懷疑自我。他意識到自己或許在有生之年也無法解開這個謎團,所以才有了收徒的念頭,而我不過是當時他身邊最好的選擇罷了。”
“你是說,你師父收你為徒,隻是為了能有人繼承他的遺志、破解秘方之謎?”
“起先或許是的,但即使我是他最好的選擇,也遠遠達不到他的要求。我為了獲得他的認可,吃了不少苦頭,但直到最後,他也依然沒有将他畢生所學盡數交于我手中。”
她那死鬼師父不也一樣?畢生本領有一大半爛在了肚子裡,唯有記賬的本領盡數傳給了她。
“或許那是因為有些東西他自己也不能肯定是非對錯,而世人又喜歡将他的言語奉為圭臬,将這樣的東西流傳下去是不負責任的。”說到此處,她不由得想到當初那瓊壺島之約,“許秋遲說邱都尉是五年前收到的信,你也應當差不多。既然一早便收到了你師父的信,為何沒有提前來尋他,偏要等到賞劍大會那日呢?”
滕狐沉默片刻,随即一字一句道。
“因為師父不準。”
秦九葉對這答案有些哭笑不得,轉念一想又覺得對方有些可憐。
白鬼傘滕狐确實天賦極高,他得到過許多人的認可,卻唯獨沒有得到過他師父的認可。在他心中,他的師父甚至臨死前也不願見他。
秦九葉不知道自己的話對方是否會聽進去,但她還是選擇了開口。
“他并非不願見你,或許隻是無法面對你、不願意将那樣的自己留在你的記憶裡。”
滕狐的背影縮了縮,半晌才悶聲道。
“我願意耗費時間告訴你這些,不是為了聽你這些阿谀奉承的話,而是要告訴你:我師父生性孤僻,但他從未背叛過朋友。他此生犯過最大的過錯不過是身為見慣生死、往返地獄之景之人,仍未抛棄自己當初選擇成為醫者的那顆救人之心,想要尋得一種可解百病的良藥,自此絕病氣于世間。”
如果左鹚與狄墨并無勾結,那黑月其餘人很可能也并不知情。剩下的便隻有一種可能:将秘方偷偷帶出居巢,是狄墨一個人的決定。那或許也是李青刀被囚禁山莊背後的真正原因。
“這世上沒有這樣的東西。”秦九葉輕聲開口,望向爐灰的視線有些失神,“隻有孤身苦旅、拼盡所有去戰勝千百種惡疾的醫者。”
譬如左鹚、譬如許青藍、譬如她師父、譬如那些不知姓名的人。
相比于秘方本身,那些醫者才可稱得上是真正的“良藥”。
仿佛知曉她心中所想一般,下一刻對方的聲音便不依不饒地響起。
“莫要将我師父同那些失敗的赤腳醫生相提并論。”
秦九葉笑了,心中反而不似方才那樣反感了。
“你越是在意我方才所言、不願面對一切,反而越是坐實了你對你師父的想法。其實在你心底,你也認為你師父最終失敗了,不是嗎?”
“他沒有失敗!他隻是、他隻是……”
他隻是沒能獲得更多的時間,沒能等來一個契機,沒能在書寫一生的神話中再添一筆。
後世沒人知曉醫鬼左鹚的歸宿,而他也不會将瓊壺島所見的一幕宣告世人,他的師父應該擁有一個完滿超凡的結局,而非像那般長眠于陰冷的湖水洞窟之中,守着至死也沒能勘透的秘密,在遺憾中化為一捧枯骨。
他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可下一刻,那女子卻開口接了下去。
“他當然沒有失敗。瞿氏嘗百草、著藥典,最終死于毒困,可能算是失敗?許青藍入居巢、最終為救人染病而死,可能算是失敗?多少無名醫者一生救死扶傷,卻從未在典籍間留下過姓名,可能算是失敗?”大山黑水中化為白骨的神明曆曆在目,秦九葉發自心底地勸說道,“你之所以不願接受這一切,是因為你将他捧做了永不犯錯、無所不能的神,不能相信他最終走向凡人的結局。可歸根結底,他同你我一樣,不過隻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個。”
她的話音落地,整個藥廬再次陷入長久的寂靜。
山芋在灰堆中發出吱吱聲,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焦糊氣味,終于,那竈台上的人影再次開口。
“是又如何?凡人同凡人之間尚有不同。我便是要做這凡人中的不凡之人,我便是要讓世人知曉,就算師父沒能做到這一切,但他選中的人做到了這一切。”
“所以,我們聯手吧。”秦九葉拍了拍手上的灰,向那黑暗中的影子伸了過去,“承認自己不過平凡之軀,并不意味着我們認輸了。論及做那人上人的經驗,我确實不如你,可論及以小博大、以弱勝強的經驗,你卻是不如我的。同我聯手,你不會吃虧的。”
滕狐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笑了起來。
那笑很是恐怖,聽得人毛骨悚然。
“我的手可不是誰都能碰的。”
秦九葉沒有退縮。
“這是利益的結合,你不必因為對我再三忍讓感到丢臉,我也不會仗着你的忍讓得寸進尺。坦白說,若我不想再見你,此番又何須引你現身?咱們誰也别嫌棄誰。說到底,隻要那秘方的事一日不終結,我們便注定會再聚頭。”
行船遇風浪尚且需要連舟過江,人處險境同樣需要共克難關。她賭對方同她一樣,急需一個盟友。
但是在此之前,她必須确認對方的心思,确認對方同自己一樣,隻為戰勝那秘方本身,而不是如同丁渺一樣,要借着那樣東西做些可怕勾當。她幾乎不敢想象,如果丁渺有着滕狐一樣的藥理知識和毒物經驗,那秘方有可能會發展到何種地步。
歸根結底,人心難防,遠勝洪水猛獸、瘟疫惡疾。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穿堂冷風幾乎要将她手心的汗吹幹時,對方終于動了。
泛着青黑的指尖出奇冷硬粗糙,那雙手有多擅長擺弄蠱蟲毒物,就有多不擅長握手這個動作。
當然,秦九葉也并不想多握片刻,兩人幾乎是短暫碰了碰,便迅速分開了。
“為表誠意,咱們是否該互通一下這些時日的進展?”
她耐着性子循循善誘,對方依舊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樣。
“以你愚鈍的資質,或許要聽到天亮了。”
論及徹夜苦熬的本事,秦九葉自認不輸人一頭,不甘示弱地與那滕狐“論起道”來,兩人從月升争辯到月落,到最後也分不清是誰提出的問題、是誰給出了答案。
秦九葉從藥廬出來的時候,天果然已經蒙蒙亮了。
徹夜辯論令人疲憊,尤其對方還是個言語不知輕重之人,她隻覺得自己仿佛念經降妖的法師,與之周旋間字字泣血,真真是一夜間愁白了頭發。
拖着腳步在淩晨時分的竹林間穿行,她覺得自己好似一抹遊蕩的“孤魂野鬼”,而踏入偏僻小院的一刻,她便在院中那棵大樹下望見了另一隻“孤魂野鬼”。
“阿姊……”
他披着單薄的衣衫坐在樹下,一夜秋風搖落的枯葉落在他發間、肩頭,他卻渾然未覺,隻怔怔望着院門的方向。
“我以為、我以為你……”
他以為她不要他了,他以為昨日的一切不過是他的一場夢罷了。
他說不下去了,頭也垂了下去。
落葉被踩響的聲音窸窸窣窣響起,有人擡手摘下了他頭頂的一片葉子。
不過是一片葉子而已,不知怎地卻似有千鈞重,離開他身體的那一刻,整個人都有種輕飄飄的感覺。
她身上還帶着些涼氣,那是一路疾行穿過竹林時沾染的霜露,但她落在他耳畔的呼吸是溫熱的,混着些藥味與薄荷的香氣,将他環抱其中。
“……抱一抱就好。”
她的聲音悶悶在他肩頭響起。
不同于他索取時的急切,女子的懷抱總是溫和許多。但這溫和中有種不可瓦解的堅定,堅定地選擇、堅定地守護、堅定地找到迷失的他,而這種堅定隻需萬分之一便可讓他淚流滿面。
秦九葉察覺到了懷中之人的顫抖,不由得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這便是擁抱的神奇之處,她在安撫他的同時,又何嘗不是他在給予她溫暖呢?
彼此的心跳聲漸漸交融,整夜的奇詭陰謀、疲憊不安一掃而空。
沒關系,隻要他還活着,隻要他還有一線希望,她在崎岖險阻中前行的努力、求而不得的挫敗、反複求證的漫長路統統不算什麼。
就算天資聰穎、執着頑強如左鹚,也沒能逃開凡人結局。
滕狐或許也将如此,她或許亦是如此。
但在望見終點之前,她堅信自己可以永遠、永遠地走下去。
隻要他在她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