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陵尋着流出的蓮池水來到西祭塔前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他在那巨坑前駐足良久才意識到,所謂西祭塔既非樓也非塔,而是形似一口深井,井中一根通天柱深入地心,柱身如樹幹,而環繞四周、亮着火光的地牢好似枝葉繁花,人一旦靠近坑口便會染上紅光,步入其中更是猶如踏足地獄,每下一層都會見識到更酷烈的刑罰、更黑暗的光景,而這或許才是那些塔奴和受罰者被稱為“人蟾”的真正原因。
如果說東祝閣是一座豐碑、代表着江湖對天下第一莊的臣服,那西祭塔便是地下世界、暗藏着這個山莊最肮髒可怕的秘密。
平日裡,這深淵中應當有無數受罰者哀号的聲音,但此刻這裡如同外面一樣死寂,空氣中有一種越發濃烈的血腥氣。邱陵加快腳步,其間向那些黑漆漆的地牢石室匆匆一瞥,瞬間便明白了這死寂從何而來。
這塔底關着的數百塔奴已盡數被處死,狄墨甚至沒有耐心去一一處置他們,便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結束了一切,就像終結了一場失去樂趣的遊戲。沒有人知曉也沒有人在意,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那些塔奴究竟是在驚懼于突然到來的死亡,還是慶幸這永無天日的懲罰終于到了盡頭?
數百間地牢悄無人聲,鞋靴踩過猩紅的地面,在空蕩蕩的深坑中發出奇怪地回響,地面糊着一層厚厚的黏膩物,那是骨脂肉血混合而成的肉泥,不知來自多少受難者,難聞的氣味從各個縫隙中滲出,越往深處越刺鼻,就算是見慣血腥之人也會忍不住惡心作嘔。盤旋而下的通道不見盡頭,猶如天下第一莊莊主内心最深處的黑暗不可窺見。
四周一片漆黑,不知過了多久才能望見一點光亮,邱陵小心靠近後才發現,那光亮是從兩片厚厚氈簾縫隙中透出的。他停頓片刻,還是走上前一把掀開了氈簾。明亮的燭光迎面襲來,他閉了閉眼睛、半晌才适應光亮,向周圍望去。
賬内空間不大,正中立着一面簡陋屏風,屏風後露出半張行軍用的折疊小塌,塌上鋪着張柔軟的羊皮,邊緣有些被火燒燎過的痕迹,一看便用了很久。塌前是面七尺見方大桌案,各式制作弓弩、校調盔甲的工具堆放在地形沙圖旁,案子下還工工整整碼放着一些老舊書冊,新舊薄厚不一,最上面的一冊是本殘卷,靛藍紙作封,内裡是最廉價的小皮紙,歪斜着攤開的那頁沒有文字,隻有一副寫意畫,依稀是個女子。
如果說瓊壺島上浩然洞天裡的陳設隻是一種模糊感覺,那眼下邱陵幾乎可以肯定,這裡就是按照行軍帳的樣子布置的。
他的目光一掃而過,最終停在角落裡那副挂起的盔甲上。盔甲因為勤加擦拭的緣故在火光中閃閃發亮,雖然形制略有不同,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副月甲。
西祭塔底最深處的禁地沒有武功秘籍、沒有野馥子、沒有想象中的妖魔鬼怪,有的隻是關于黑月的遙遠回憶。
屏風後映出的影子動了,同那日在浩然洞天中一樣,他似乎正蹲坐在老舊交杌上捆紮薪炬,半晌才端起地上的燭台走出,望向那個衣衫帶血、提劍而立的年輕人,目光中有一瞬間的恍惚。
邱陵看懂了那種目光。回邱府的那些時日,他常在父親眼中看到那種目光。
他知道,有一瞬間、對方将自己認做了旁人。
許是那個記憶中的黑月之首邱月白,又許是曾經把酒言歡、并肩而戰的軍中摯友,但一切終在燭影中歸于寂靜。
狄墨放下燭台,整個人緩緩坐在桌案後的那張小塌上。
“你終于來了。”
看來走到今天這一步,對方心中早有預感。邱陵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四周環境,一邊單刀直入地開口道。
“我不想同你浪費時間。我來找你,是要從你這裡拿走一樣東西。左鹚在瓊壺島上留下的遺書在你手中,對不對?”與初見時不同,邱陵顯然并無閑心同對方追憶往昔,他上前一步繼續說道,“你已滿盤皆輸,又何必在意那一兩枚棋子呢?”
“你來了,我便沒有輸。”狄墨笑了,深色的唇勾出鋒利的形狀,“他們笃信隻有割下老鬼的頭顱,新的魔頭才能誕生。我稍顯敗走之象,他們便迫不及待将刀遞到了你手中。是我成全了他們,是我成全了你。”
多年頭疾折磨使得他面上神情比尋常人更顯麻木,但執念已從他每一個毛孔中滲出,空氣中全是瘋狂的味道。
邱陵就定定站在那裡,身形比當日在瓊壺島浩然洞天還要堅定。
“天下第一莊壽數已盡,這渾濁的江湖水将迎來一場清洗,你耗費心血鑄就的一切都将被改寫,你不必将垂死掙紮說得這般大義凜然。”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親自來見我一個将死之人?”狄墨懶懶擡頭,他的眉間豎着一道刀刻般的褶皺陰影,那是多年耗費心血運籌帷幄留下的痕迹,“就算沒有今日,我也活不了多久了,用這殘破軀殼多帶走一人都值得很。呈羽派人盯着書院和朝中,覺得隻要控制住那些人身邊的天下第一莊弟子,便能悄無聲息将我拔除。但她忘記了,論及朝堂手段,我遠比她熟悉得多。”
眼下的天下第一莊隻剩空殼,那些各營數一數二的好手究竟去了何處,這個問題邱陵一早在心中便有了答案。
“金石司上下豈是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上的愚鈍之輩?執子之人身死,就算留下再精妙的棋局,被人堪破也不過早晚的事。”
他話音未落,狄墨便笑了。他的目光沒有大勢已去的頹敗或惱羞成怒,隻有看破一切後的嘲弄。
“可我從來不是什麼執子之人,而我之所以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不過是因為征戰沙場、造下太多殺戮之人,大都不能善終。如今的天下第一莊是如此,當年的黑月也是如此。”
“你有什麼資格提起黑月二字?”邱陵面上終于染上一絲怒氣,緊握長劍的手咯咯作響,“你以為将月甲挂起、搭起行軍的帳子、日日坐在這裡緬懷過往,便可抹去你做下的卑劣之事嗎?”
“何為卑劣之事?同那些遠在都城、滿口謊言之人相比,我的卑鄙不足萬一。你難道不是因為知曉這一點,才會選擇孤身前來見我的嗎?”
他顯然并不在意邱陵的質問,反而因為這質問變得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隻因過往多年,從未有人問過他,也從未有人想過從他這裡得到一個答案。他那為舊疾侵蝕而彎曲的背脊瞬間變得挺直,曾經的黑月别将聞笛默又短暫找回了自己的身體,望着面前的年輕人,似是要從他的憤怒中汲取力量。
“問我,問我當年的事!你難道不想知道嗎?黑月二十萬鐵騎究竟為何一去不複返?這麼多年你不是一直在追尋關于居巢一戰的全部真相嗎?”
狄墨的質問聲在帳中回響,邱陵卻并未因此而流露出絲毫震動。
他确實為了追逐所謂真相孤獨艱難前行了很久,可真到了這一刻,反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平靜。這或許是因為師父在山頂對他說過的話,又或許是因為那個女子。
“是你将摧毀居巢的疫病帶出了那座大山,是你背叛了昔日摯友信任,是你自掘墳墓、甘堕深淵。如果這些便是你想說的真相,那我已經知曉。”
“摧毀居巢的東西确實曾在我手中,但毀滅黑月的卻與它無關。”狄墨的聲音越發急促,他已迫不及待要訴說那些過往,盡管這些過往隻會令他的靈魂更加晦暗,“當年孝陵王據山而反,平南、黑月、虞安三軍先後壓境郁州,決定借道居巢,假借治水之名派兵潛入,等待一個合适的時機将其一舉攻下。然而前線焦灼,都城那些老賊卻在為分權逐利謀劃,進言稱:黑月威望太高,邱家難保不會成為下一個孝陵王,何不利用居巢一戰削弱其力量,到時候既能平定叛軍,又可除去黑月隐患。彼時先帝已年邁、心性遠不如年輕時堅定,明面上雖駁斥進言者,暗中卻授意押下了黑月的補給,本意隻想锉一挫黑月銳氣、以便之後虞安王接手,沒想到這一拖便拖到了雨季。”
二十二年前那場大雨傾盆而下,滾滾雷聲似在地下回蕩,狄墨聲音更冷,潮濕從他的影子蔓延向四周,就連燭光也變得微弱。
“天災接管人意後,一切都不在掌控之中了。連日暴雨将整個居巢變成沼澤囚牢,前線斷了糧草,補給遲遲無音訊,将士們還要與孝陵死士打生死戰,人人都度日如年。幾日後,沣河、洹河相繼決口,洪水徹底阻斷了居巢和外部的一切聯系,黑月被困死在深山中,不久後便發生了第一場營嘯。”
狄墨吐出最後兩個字,聲音漸漸變得麻木。這些過往已在他心中沸騰翻滾半生,此刻從口中說出已不再帶有任何溫度,但身體卻有種本能的反應,令他壓抑地咳嗽起來。
“營嘯”二字可算得上軍中禁忌,但出入戰場數載的邱陵自然明白其含義。
那些身經百戰的老将有時會在烈酒下肚後隐晦提起,将士們在極端封閉殘酷的環境中久了,一旦受到外界刺激,便會發展成一場群體性的暴亂厮殺。
深山黑水中的古怪惡疾不過隻是其一,孤立無援下被扭曲的人性才是另一半真相。
“我們最勇敢、最堅強、最善戰的戰士,就這樣變成了失控的怪物。雨停後,杜厲終于帶援軍趕到,然而整個居巢已是地獄血海,城内百姓互食血肉,城外士兵自相殘殺。他為了防止事态惡化,不得已做出了焚城的決定……”
始終未曾出聲的邱陵聽到此處終于忍不住厲聲喝斷道。
“你撒謊!杜将軍為人剛正,行事向來磊落,怎會做出栽贓構陷邱家的事?你不要以為将真假混雜着編些故事,便能挑撥我與平南将軍府的關系……”
“我何時說過杜厲栽贓構陷了你父親?”狄墨似笑非笑地看着邱陵,有些好奇對方聽到全部真相時的反應,“焚城的決定是杜厲做的,決定将這一切攬在身上的人卻是你父親。”
“這不可能,父親愛惜黑月勝過性命……”
“可他就是那般做了!我告訴他,就算送信的士兵渡過泛濫的河水、穿越毒瘴林、躲過流寇伏擊、最終成功抵達援軍大營,那些人也不會派兵營救。我要他看清那些人的真面目,看清他用性命效忠的天命王朝,看清不論居巢一戰結局如何、黑月都免不了這一劫,他仍不肯拼死一搏,帶着存活的将士們殺出一條生路。你所期盼的那個重生的機會,黑月從來沒有擁有過。而這是你父親當初一手刻下的結局,無人能夠改寫。”
在這種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的時刻,一秒一忽的時間都不該被浪費,但避無可避的沉默就這樣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
有人在沉默中被點燃,有人在沉默中被熄滅。
邱陵退開半步,面上神情一半隐入陰影中、看不真切,而後輕聲開口道。
“就算如此,你也千不該、萬不該将那樣東西帶出居巢。這樣的報複毫無意義。”
狄墨打量着對方,似乎在等待暗影爬上那張臉、将他徹底拖入黑暗之中。
“你父親十七歲第一次立下戰功時,先帝親臨南軍門、攜滿朝文武為他接風洗塵,長街兩邊的人群擠塌了高樓、望斷了闌幹,歡呼聲蓋過仲夏雷鳴。不過十數年過去,他便要跪在浸透将士鮮血的土地上,解甲投戈、洗去姓名、走入孤城。他們說他沒能在關鍵時刻做出正确的判斷,說他好大喜功、是因為想要獨攬剿滅叛軍的功勞,才遲遲沒有召來援軍,最終導緻黑月二十萬大軍覆滅,甚至還要焚城消滅罪證。他們沒要他的性命,卻已将他當衆淩遲、挫骨揚灰。”狄墨低聲長歎,毫不掩飾聲音中的遺恨,“他讓左鹚繼續研究那疫病,讓李青刀追尋源起之地,卻隻将收斂黑月将士屍骨的任務給了我。那時我便知曉,他應當已與我離心。但即使我對他已失望透頂,我也從未想過要報複他。我要報複的另有其人。”
“所以你便偷将病患血液留下,為的就是日後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算是同歸于盡也在所不辭。你利用天下第一莊書寫罪惡名錄、炮制朝中重臣的把柄,妄想制造出另一種晴風散,待時機成熟便将它傾倒給那些名錄上的人,讓他們淪喪堕落,要麼為自己所用,要麼走向毀滅。丁渺便是利用了你的私心才會走到今日。”
相比在瓊壺島上的初見,此刻的邱陵顯然已知曉更多、勘透更多、覺悟更多。而狄墨在聽到丁渺二字後,神情又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憤恨。
“是我利用了他!就算我對那秘方的處置有錯漏,但旁人并不會比我更好。居巢大火早已熄滅,若有一日人們徹底忘記了那些恐懼,甚至倒打一耙、颠倒黑白,那我們手中必須要有能夠反抗的武器。目睹黑月下場的時候,我無力與他們對抗,我隐忍負重多年,為的便是今天這一刻!他們妄想阻止我,卻将你送到了我面前。而你要做的,便是糾正你父親當年犯下的錯誤……”
“他沒有做錯任何事。”
邱陵突然開口打斷,那個蜷縮在陰影中的男人仍不依不饒道。
“你不願承認也罷、不想面對也好,終歸是他親手将黑月二字埋葬。他便是心懷愧疚,才會這麼多年都不敢面對昔日舊友。如若他肯早一點站在我面前,你也不必替他承受這沉重苦果……”
“可是你的所作所為,他早就知道了。”邱陵的目光徹底歸于沉靜,沉澱過的真相在他心底落定,“你還記得那個被你埋入萬人坑的傳信士兵嗎?父親當年便拿到了那支未能送出去的信筒。他從來知曉你的謊言,知曉你瞞下信使被殺一事、謊稱那封關鍵信報已經送出,知曉你宣告襄梁大軍見死不救、為的便是逼他起兵謀反。但即使這樣,他仍舊沒有将那支信筒交出去,你可知為何?”
“不可能!”狄墨的神情變了,他像是一條被抛上岸的泥鳅,靈魂掙紮着想要站起,身體卻似被釘在原地僵硬不堪,“他若是知曉,為何還要、還要……”
為何還要将收斂将士屍骨的任務交到他手中?又為何還要保持沉默這麼多年?
“因為他想用萬千黑月将士的性命提醒你,不要背叛當初誓言、堕入無法回頭的深淵。因為在他心中,有遠比黑月二字和邱家榮光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襄梁百姓的安危。焚城的惡果必須有人來承擔,而居巢一戰後黑月已元氣大傷,若平南、虞安二軍再因此受累、武将盡亡,他日邊境敵國來犯,襄梁将無兵無将可用,這才是他做出決定的真正原因。而即使知曉了你卑劣的私心,他仍沒有懷疑過你對黑月的情誼。他相信你還留有初心,在他不能離開九臯的那些日子,替他完成最後的心願……”
“不對!你說得不對,他是為了他自己!是他在最後一刻選擇了懦弱、選擇了退縮、選擇了一了百了的解脫,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黑月士兵才會白白犧牲。他怎配說這些話?他不配,他不配……”
狄墨陷入了瘋狂的否認與诋毀。
他不再與面前之人對視,而是垂頭望向腳下。他已經很久沒有低下頭了,也許久沒有這般盯着自己的影子瞧了,而此刻他才發現自己的影子是那樣陌生,怎麼瞧形狀都那樣醜陋。
“黑月二字的重量他比你更懂,每一個兵、每一名将都是他親手帶出來的,做出這般決定,他如何能不痛苦?他如何能不煎熬?!邱月白已經死了,他成為邱偃之後的每一天都在地獄中度過!”
“邱月白已死,聞笛默亦沒有獨活!”
狄墨雙目布滿血絲,聲嘶力竭說出那一句後,便咳出一口黑血來。他的瞳孔因絕望和憤怒而擴張開來,視野因咳喘而震顫。恍惚間,四周燈影随之晃動起來,他又回到了那可怕的深山黑水中、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那片地獄血海。
“你沒親身經曆過,你不會知曉那種絕望……”
黑水瘴氣無邊無際,各營每日都有無數人死去,發了瘋的士兵徹夜不停地吼叫,垂死之人口中常常默念:惡鬼疫,惡鬼疫……
惡鬼之疫,染病者無一不堕落成惡鬼,所到之處皆淪為地獄。
邱陵走近前來,第一次認真仔細地端詳起面前之人的容貌。
其實褪去了那些駭人的身份、可怖的過往,面前之人不過隻是個半條腿邁進墳墓、病病歪歪的中年男人罷了。
“但戰火早已平息。如今地獄不在居巢,而在這裡。在你一手創立的天下第一莊。”
是嗎?那場大火真的已經熄滅了嗎?那為何他仍覺得自己日日生活在那地獄之中?
狄墨的背脊再次彎折了回去。這一回,它們似乎再也回不到原本的位置了,那具身體像是抽了氣的皮筏子塌縮成一小團,就連那些影子也随之變淡了。
災難早已結束,但另一場疫病在他心底紮根,使他堕落成為惡鬼,在陰暗角落殘喘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