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樵睜開眼,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又站在了水邊。
四周起了霧,就連近處也瞧不真切。
蓮花的異香混着腐爛淤泥的腥臭将人包圍,因為水汽的緣故越發濃重,貼上肌膚便往肉裡鑽,像是要将闖入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腌入這股味道。
這是他經曆過無數次的夢魇,隻是這一回,恐懼的氣息如此靠近,近得像是從他自己的身體裡鑽出來的一般。
“甲十三,你可知錯?”
男子暗啞的聲音穿透水霧響起,分不清從何處而來。
腳下淺灘瞬間變作深不見底的蓮池,他落入水中,在那些盛開的巨大蓮花中拼命掙紮着。平靜的水面下有什麼東西在湧動,細小密集、如影随形,即使精疲力竭也無法擺脫。
他看到男子那雙腳從岸上慢慢走近,帶刺的蓮莖緩緩垂下,一半沒入水中,一半在霧氣若隐若現。
“你可知錯?”
對方再次發問,一隻靈巧的青蛙躍上男子掌心,有些呆滞的蛙眼靜靜望着他。
他望着那隻青蛙,身體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下一刻,青蛙鼓起腮、清脆的鳴叫聲在水霧中回蕩,帶刺的蓮莖劃破濃霧、閃電般落下。
一聲蛙鳴,一記鞭擊。
帶着彎鈎的長刺咬進皮肉深處,又在抽離的瞬間将血肉撕裂開來,毒液在溫熱血液中歡快流淌,順着經脈往骨頭縫裡鑽。
他終于克制不住,痛吟着抽搐起來,積蓄在傷口中的鮮血因他的動作不斷流出,那些藏在水中的黑影更加興奮了,循着味道蜂擁而至。
無數黑黃相間、細長似蛇的水蛭從腐爛淤泥中鑽出,在他皮開肉綻的身體上肆意啃噬,在他千瘡百孔的靈魂中狂歡。酷烈的刑罰打斷他的膝蓋、彎折他的背脊,讓他啜泣求饒、無力支撐掙紮。水從他的七竅灌入肺腑,窒息和疼痛一并将他淹沒,求生的本能令他隻想遠離水面,他一切身為人的理智與尊嚴都被磋磨殆盡,拼了命地往岸上爬去,用傷痕累累的手去抓那個人的鞋靴,仰起頭去祈求一個終結。
他知錯了,知錯了……
所以可以停下來了嗎?殺了他也可以,隻要……隻要可以停止這一切。
行刑者冰冷的手指輕輕撫上他的喉嚨,随後慢慢收緊。
“既然知道錯了,為什麼還敢回來呢?”
回來?回去哪裡?他不是發過誓,此生此世都不會回來了嗎?
無法呼吸的痛苦令他頭腦越發昏沉,虛空的混沌與現實的黑暗漸漸交融。李樵緩緩低下頭去,入眼是及踝深的綠水,他的雙腳沒于水中、潮濕而沉重,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熟悉的水腥氣,他分不清自己是在現實還是夢中。
姜辛兒的聲音蓦地在後方響起,宣告這一切都是冰冷殘酷的現實。
“發什麼愣?給我打起精神,要來了!”
手中的刀變得沉重無比,擡起的瞬間便受到一股重擊,險些脫出手去。
“青蕪刀……”李苦泉聽音辨刀,殺招轉瞬即至,“那就連人帶刀一起留下吧!”
李樵踉跄躲過李苦泉的突襲、翻身而上,依靠手臂與軀幹的力量倒懸在回廊天花之上,借助高處視野向下方望去。
繪着紅蓮的暗門開啟過後,深埋于牆體中的機竅也被觸動,數十塊石磚同時下陷,水從洞口中洶湧而出,在回廊中積起及踝深的水。這樣深的水根本淹不死人,然而對于被莊主拖入蓮池、親自懲戒過的山莊弟子來說,這不過淺溪般的溝渠已是永生不能跨過的天塹,哪怕隻是遠遠望上一眼也能冷汗涔涔、噩夢連連。
水,不見盡頭的水,暗藏殺機的水,給他無限痛苦回憶的水……他被這樣的水包圍,還未開始戰鬥,已經輸了一半。
那廂姜辛兒與李苦泉陷入苦戰,她那把本該威風凜凜的秘鱗刀變得笨拙無比,威力全然發揮不出,與她對戰的宗師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
“霍老賊不過市井潑皮,他的刀登不上台面,習他刀法的你也是一樣!”
兩廂纏鬥,沒人留意到角落裡,那個一直按兵不動的身影慢慢站起身來。
滕狐雙手攏于袖中,被風鼓起的袖袍中醞釀着無數個惡毒的念頭。莫要怪他冷血,對上李苦泉這号人物,硬碰硬他是會吃虧的,當下隻能利用旁人為自己制造機會,希望那姜辛兒抗打些,不要這麼快死了就好。
三個回合都沒能撐下,姜辛兒已被李苦泉纏住左腿,拖屍體般甩向一旁,四周一時間水聲四濺。滕狐找準時機,袖口一抖,瞬間飛出十數隻毒蠅。
他豢養的毒蠅已趨近成熟完美,不僅動作迅捷,還能擾人視聽,就算是頂級宗師,猝不及防之下也定會中招。而此毒無解,隻要中招必會引發血竭之症,到時候……
他的唇角還沒能完全勾起,隻聽一陣怪響呼嘯而過。那是衣袂揮舞時的風聲,因為沾了水的緣故,聽起來格外沉重,鬼哭狼嚎般在回廊中響徹,不過轉瞬間,那些毒蠅便化作點點碎屑落下,可謂屍骨無存。
白鬼傘滕狐抛使暗器、放出毒蟲的手法确實爐火純青,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不久之前,已有人用一隻蜂窩出過類似的招數了。
“這等卑鄙無恥的手段,竟還敢在我面前玩弄第二次。”
李苦泉聲音未落,人已出現在他面前,來自江湖第一高手恐怖的殺氣瞬間将人包圍,他連動一根手指的機會都沒有,隻覺得肋下一聲脆響,人已如一口破麻袋般飛了出去。
平平無奇的一掌,卻能隔空攪碎一個人的五髒六腑。滕狐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狼狽地在水中爬行着,他的骨頭斷了三根,胸肺也被震破,這副從小在毒物中淬煉過的身體唯獨禁不起這最直接的打擊,幾乎當場便成了個廢人。
姜辛兒心底暗罵一聲廢物,咬牙再次提刀而上,然而許是因為瞧見了那滕狐下場,又許是因為出身山莊之人内心深處無法克服的恐懼,她的刀還沒能接近對方,竟已被捏住了刀鋒。
“太慢了。”
李苦泉指尖用力,至剛至強的秘鱗刀竟咔嚓一聲斷作兩截。姜辛兒震動之下未能及時躲閃,眼見腰腹便要受到緻命重擊,千鈞一發之際,那倒懸在半空中的少年終于落下、輕得像一片枯葉,隐蔽無聲中暗藏殺機,青蕪刀的刀尖破風後幾乎凝出一層寒霜,直奔宗師露出的項背而去。
沒有人比他更懂得暗殺的精髓。過往十數年間,他也斬殺過武功造詣不在自己之下的高手。面對悍勇強敵,纏鬥才是下策,找準時機、一擊即中,才有活命的機會。李青刀的刀法迅捷如電,他在莊中又以步法最為出衆,眼下人刀合二為一,速度占據了絕對優勢,頃刻間便殺至李苦泉身後,用這最樸實無華的一招、向對方後心探去。
一丈、一尺、一咫……
勝券似乎已經在握,得手不過轉瞬之間,然而風聲突然從背後襲來,銳不可當的殺意幾乎能凝汗成冰。
李樵一凜,生生止住殺招,調轉刀身回護,餘光隻見閃着寒光的鐵索已逼近後心。
锵。
金鐵相擊的火花在半空閃爍熄滅,李苦泉壓肩沉腕,那寒光又起、直逼他腰側破綻而來,疲于應對間,他這才看清那條突襲自己的鐵索竟是從環廊另一端繞來,帶着尖刺的鎖鍊猶如首尾相銜的巨蛇将整個環廊貫穿,力度與準度卻堪比迎面出刃,稍有遲疑便會被挑中要害、肚破腸流。
那廂姜辛兒終于壓下翻湧的氣血,找準時機踢飛斷裂的刀尖開路,再入戰局替下露出頹勢的李樵。
冷不丁棂窗外一暗,那排燈奴盡數熄滅,最後一點光亮也在這環形密閉空間中徹底消失,卻有什麼細小生靈在黑暗中躁動。水被攪動的聲音中多了些旁的動靜,細細分辨便會令人寒毛倒悚,随即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貼上了腳面與褲腳。李樵有些僵硬地低頭望去,隻在黑暗中望見了無數個細小卻令人戰栗的輪廓。
他終于明白為何自己會覺得這水有種熟悉的腥氣,因為它們是從蓮池引來的。而眼下随着蓮池水一起進入回廊之中的,還有那些出現在他噩夢中的青蛙。
李苦泉的聲音沉沉響起,帶着一股毫不掩飾的輕蔑與興奮。
“江湖鼠輩、見不得光的東西,本就該在黑處竄行,你說對嗎?”
不同于那日在銘德大道的對決,此刻封閉的東祝閣更加安靜也更加攏音,任何細微聲響都會被放大。而水使得一切靈動隐蔽的步法都失去了意義,移動間攪起的水聲迅速透露了方位,就連呼吸吐納都盡數落在對方耳中。
對未知與黑暗的恐懼無聲蔓延開來。
呱。
蛙鳴聲響起,猶如死神在耳邊呵氣,與此同時,李苦泉手中鐵索猶如閃電般落下。
少年直愣愣站在原地,身體像是被灌了鉛般沉重、動彈不得。這一擊正中他的胸口,血花瞬間綻出、猶如紅蓮在黑暗中無聲盛開,身體上的痛連通了記憶,使得過往種種同眼前情景重疊在了一起,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處噩夢中,還是從來都沒有逃離過這裡。行刑人的腳步聲逼近,而他要接受的懲罰還遠遠沒有結束。
亦或者,從來都沒有結束。
他明明已經逃離這裡七年了,卻仿佛從未離開過那片蓮池。看不見的蓮莖無時無刻不纏繞在他的身體上,令人窒息的淤泥日夜不停地灌滿他的口鼻,要他認錯屈服的聲音永生永世在他腦海中回響。
李樵失焦的雙眼望着牆上巨大的福蒂蓮,握刀的手慢慢垂下。鎖鍊在他頸間纏緊,猶如命運扼緊他的喉嚨,而他也将臣服于這本該屬于他的命運……
轟隆一聲巨響炸開來,先前緊閉的棂窗被人從外部蠻橫撞破,破窗之人手舉雙刀、氣貫如虹,切瓜砍菜般掃清面前阻礙,怒喝一聲殺入戰局之中,仗着身形壯悍,竟能短暫将李苦泉逼退開來。
來人身量頗高、美須連鬓,身上還穿着未來得及換下的軍中輕甲,飛濺起的水霧将他的甲衣抛出亮光,說不出的威嚴霸氣。
姜辛兒眨眨眼,幾乎不敢相認。那廂李苦泉已幫她問出口。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陸子參昂首挺胸,雙刀高高揚起。
“我乃曲州紅草梁陸家村陸子參,特來讨教一二!”
“沒聽過。”李苦泉垂下頭去,身後鎖鍊铮铮作響,“不過不重要,反正都是要死的。”
趁他開口間,姜辛兒已飛快與陸子參彙合。
“來得正好,那兩個廢柴隻會拖我後腿。”
李青刀的弟子被打得半死不活,白鬼傘滕狐也隻剩下半條命,到底是隊友廢柴還是對手确實恐怖?
陸子參并非江湖中人,對眼下這情形還沒有一個完全清醒的認知,見那李苦泉年邁目盲,疑惑之餘、不值幾文錢的道德良心便開始作祟。
“我們這樣以多欺少、痛打一個盲眼的老人家,是不是太卑鄙了些?”
“你哪隻眼看見他是個老人家?他就是個老魔頭……”
姜辛兒話音未落,李苦泉已暴喝而起,李樵與姜辛兒吃過苦頭連忙退開,留下陸子參出招抵擋,雙刀齊齊被震開,他當下吐出一口血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李苦泉攻勢不停、鐵索接踵而至,他一個閃避不及,便覺得下巴颏一涼,幾撮毛随即飛了起來,雪花般凄凄慘慘地落下。
“胡子!我的胡子!”
陸子參大喊一聲,哆嗦着摸了摸自己的下颌,仿佛斷了的不是幾根胡子,而是自己的脖子。
他的良心終于不痛了,整個人氣得七竅生煙。
“你個糟老頭子!你我這仇算是結下了!”
“一個雙刀、一個雙手刀、一個左手刀,皆是不入流之輩。難道你們以為湊在一起,便能有所不同嗎?”
李苦泉沉沉笑着,摻雜了渾厚内力的聲音在整個閣樓間回蕩,震得幾人腦仁生疼。
寒光乍起,新一輪的殺戮再次展開,年邁宗師戴着鐐铐守谷多年,一朝得到解脫,又遇輕狂難馴的對手,殺意越發旺盛,誓要用手中兇器将這空間中的每一個敵人攪成肉泥。而對于整日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來說,日夜明暗本就沒有分别。這裡是他的王國、他的領地、他的狩獵之所,他可以慢慢享受這場厮殺打鬥。
李苦泉心滿意足地長歎一聲,聲音像是從四面八方而來。
“這便累了嗎?累了便歇息吧。”
若有一種東西可以堪比晴風散般激發一個武者的潛能,便是“絕境”二字。
而眼下便是絕境中的絕境。
巨大的壓迫感令原本互看生厭的三人被迫團結在一起,兩兩背靠着背、互為掩護,抵擋李苦泉從各方襲來的攻擊,給第三人争取出手攻上前的機會,三人依次輪轉,變幻兵器與招式路數,竟漸漸有了逆轉局面的趨勢。
李樵勉力擰轉刀身對抗,青蕪刀的刀鋒在鐵索上滑過,打出一串火星,他借由這瞬間的光亮望見腳下情形,先前好不容易驅散的冰冷感再次襲來,他隻覺得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
蛙海不知何時已變作蟾蜍地獄。無數隻巨大蟾蜍在水中翻湧着,濕潤凹凸的皮膚反射出光亮,像一片被煮沸的肉羹泥海。那些原本隻有指甲蓋大小的林蛙一個個氣球般被吹起,鼓脹的肚子有人頭那麼大,原本光滑的皮膚也變得疙疙瘩瘩,耳後不斷泌出黃白色的粘液,他幾乎能夠聽到那些沾滿粘液的皮膚相互擠壓的聲響。
他明明已經解了晴風散之毒,為何再次身臨其中時,還是會望見那些夢魇般的場景?
火星散去,四周再次陷入黑暗,但粘液攪動的聲音就在這黑暗中發酵,令人作嘔的氣味也越發強烈,像尋到了宿主的蠱蟲,拼了命地往人身體裡鑽。
李樵痛苦地抱住了頭,閉上眼睛還有聲音,捂住耳朵還有氣味。
刀光在黑暗中頻繁亮起,被不斷攪動的水面激起一片又一片波紋,漂着蟾酥的水面閃着詭異的彩光,四周牆壁上鮮豔奪目的蓮花似乎也随之漂浮蕩漾,天地都開始旋轉起來,他猶如風暴中即将沉沒的小舟,再承受不住任何風浪。
“甲十三,給我打起精神來!”迎面而來的擊殺被斷刀擋下,姜辛兒的吼叫聲在耳邊響起,“尋死不要拖着别人一起,我可不想同你一起投胎!”
她分身來救這少年,另一邊的陸子參便隻能獨自苦戰,瞬間變得捉襟見肘,忍不住破口大罵道。
“這小白臉先前讨打的氣勢呢?這是中邪了不成?!”
姜辛兒手中兵器越握越緊,片刻也不敢松懈。
“問我做什麼?我又和他不熟!”
就算出身同一個地方,他們之間也絕不是能交心的關系,先前在川流院中不過同病相憐,眼下本就該各自看顧性命,不是嗎?
一個晃神間,李苦泉已擊飛陸子參,殺招不停、直奔她而來,她舉刀抵擋卻不察身後,被鐵索擊穿小腿、跌落水中。
李苦泉在黑暗中張狂大笑,毫不掩飾嘲諷之意。嘲諷他們不過是臨時組成的聯盟、草紮的一般,他都不用多費工夫,吹口氣便能讓其潰不成軍。
不甘心與求生欲戰勝了過往成見,姜辛兒掙紮着用斷刀撐起身體,吐出一口血沫後惡狠狠對那少年喊道。
“秦姑娘生死未蔔,你若不想活了,趁早給斷玉君讓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