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句話猶如當頭一瓢,瓢碎竅開,少年倏然回神。
他不能死在這裡。他答應過她的,要盡心盡力地活下去。若連眼前這一關都過不了,他又有什麼資格陪在她身邊?
擡手擦去額間冷汗,手中青蕪刀終于重新擡起,擋住了宗師落下的緻命一擊。他的頑強激起了對方的殺意,玩樂就此結束。
“黃口小兒,不自量力!便是你師父活過來也殺不了我,你又能撐到幾時?!”
李苦泉話音未落,身後鐵索從不同方向襲來,角度刁鑽、防不勝防。
若想擊殺李苦泉,必須要能近身。但對方兵器特殊、出手刁鑽,攻防輪轉間幾乎找不出破綻,這種以線成面、天羅地網式的招式路數,源于古時一種誅殺陣法,本來是要幾人同時執細線操縱,但李苦泉仗着一身功力,又将百家功力融會貫通,竟能以一人之力把控全局,實力确實令人膽寒。
“你以為殺了他便算是戰勝了李青刀嗎?”
女子的聲音蓦地在背後響起,似乎是從牆縫中而來,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李苦泉青筋暴起的手有一瞬間的停頓,青蕪刀的刀尖微不可察地逼近一毫、擦着他的右肩而過。
他認得女子的聲音,也記得她“賞給”自己的大虎頭蜂。但他的停頓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她提到的那個名字。
“李青刀已死,任她當年如何在這江湖中遊龍自稱,如今也不過是黃泉裡的一條臭魚爛蝦罷了。”李苦泉的聲音越發粗重,面上湧現出一絲他自己都沒能察覺的恨意與不甘,“這江湖從不缺高手,江湖水的顔色都是頂尖高手的鮮血染成的!而你們,就連擁有姓名都不配……”
“你自甘堕落、為人驅使,便覺得旁人都和你一樣!世人會永遠記住李青刀和她的刀法。而你,不過隻是天下第一莊的守谷人、狄墨身旁的一條狗罷了。”
秦九葉的聲音氣喘籲籲響起,濃煙嗆得她咳個不停,夾着沉重機竅的暗門被她從内推開一掌來寬,但她仍費勁地擠出半個腦袋、用自己的方式出着一份力。
“李樵,不要怕他!想想你師父當年如何帶你将他擊退的,你如今也一樣可以!”
師父……對,他怎會忘了他的師父?
有我在,怕什麼?
李青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李樵側耳傾聽。
專注些。你不需要勝他全部,隻需勝他一招便足矣。
來自七年前的指點踏碎時光而來,執刀的少年屏氣凝神,血污流進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便幹脆閉上眼睛,用心去感應四周。
“李苦泉,我師父的債,你也該還了。”
宣戰的言語一出,他腳下發力、瞬間竄出。猶如翠竹拔節的脆響在黑暗中回蕩,鐵索被接連擋開,青蕪刀去勢不減,轉瞬間反客為主,将鐵索末端壓在牆上。玄鐵煉成的鐵索在刀鋒與牆壁間呻吟,随着一股氣力激蕩開,整條鐵索連同牆面上繪着的紅蓮被斬成三段,少年借力騰空、自盲眼宗師頭頂翻轉,最後落在對方身後。
“你以宗師之名将她引出,夥同方外觀觀主元漱清等一十七人伏擊圍攻于她。而我師父當時對狄墨早有懷疑,若非狄墨将你請來、借你之口發出邀約,她根本不會現身。是你騙了她、背叛了她,你嫉恨她的刀法、嫉恨她的名聲、嫉恨她的胸懷與成就,明知那樣做會毀了她,還是選擇與狄墨同流合污……”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老夫從未行此卑鄙之事,是狄墨、是狄墨騙了我!”
宗師的咆哮聲在回廊間回響,秦九葉捂着生疼的耳朵,開口駁斥道。
“你既然知曉狄墨騙了你、利用了你,這些年又為何不離開他,反而心甘情願當了他的走狗?!”
秦九葉無法知曉她的聲音是否傳進了對方的耳朵,但離得最近的姜辛兒卻知道。
因為李苦泉的動作變慢了。
雖隻有千忽之一的停頓,但對于頂尖高手而言已是不可多得的破綻。
姜辛兒手中半截長刀暴起,用盡全力下紮,用刀身将其另一條鐵索困住。
“就是現在!”
大胡子參将俯下身來、甘為腳踏石,少年腳尖在他肩背上一點,随後借力而起、淩空向目标飛去。
還差一點、最後一點。
嗖。
極其細微的聲響破空而出,成就這亂局中最後一擊。
靠牆蜷縮的滕狐五指痙攣般收緊,那枚毒镖雖極細小,這一彈卻彙集了他幾乎全部功力,去勢勇猛、不留餘地,與他平日裡陰險迂回的作風相去甚遠。
毒镖在空氣中攪動起微弱的氣流,不偏不倚正好與少年腳下最後的落點交彙。
最後一滴水落下,他好像又聽到了師父的笑聲。
當年他在師父的指點下,用這一招帶走了舍衣宗師的眼睛。
而這一回,他要帶走的遠不止于此。
青蕪刀猶如破曉之光,穿透了宗師牢不可破的尊嚴、盡數沒入了他的身體。執刀之人不給他分毫喘息的時間,一擊而中後飛快抽出刀來,左右開擺、砍在他兩肩之下。
所有的厮殺聲在這一刻止歇,就連回響也盡數消散,除了牆上密布的刀痕血迹,再無半點你死我活的絕境氛圍。
一片晦暗中,所有人的視線都盯着那個被刀劍貫穿卻屹立不倒的巨大身影。
滕狐捂着肋下搖搖晃晃站起,氣喘籲籲地問道。
“成了?”
滴答,滴答。
是血落入水中的聲響。
半邊身子染血的枯發老人終于仰天大笑起來,那雙幹癟的眼睛深處仿佛突然透出令人不敢直視的光來,血沫随着他的笑聲飛出,落入水中氤氲開來。
“天下第一莊的廢人、出身行伍的莽夫、高牆後院的女婢、不入主流的毒蟲,不過烏合之衆,也配同我較量!”
垂死宗師的吼聲在回廊中震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捂住了耳朵,秦九葉更是近乎站立不住。
但下一刻,那聲音便戛然而止。
青蕪刀從他喉嚨穿過,留下一個血淋淋的洞。
那是天下第一莊弟子處決人的手法,卑劣而殘忍。曾有萬千武林豪傑死于這一招,如今輪到宗師自己,看起來也沒什麼不同。
李苦泉凝望倒影中鮮血噴湧的自己,整個人緩緩跪坐于水中。
他想問,這便是李青刀的刀法嗎?破了洞的喉嚨卻隻能嘶嘶作響。
但少年淺褐色的眼睛能看穿一切,包括他的靈魂。
“這不是李青刀的刀法,隻是烏合之衆的刀法。師父隻教了我七日,我雖不及她萬一,但對付你也足夠了。”
他的話音落地,女子也踉踉跄跄從暗門後鑽出,隻留下一道冒着黑煙與灰燼的門縫。
守谷多年,這是李苦泉第一次踏入東祝閣,也是最後一次。
那一掌來寬的縫隙是通往東祝閣内部的唯一通路,也是通往天下武學希望的生門。世間武學功法萬千都在其中,這江湖中多數人窮盡一生也無法看完參透。
“你會是這世上看過最多古籍秘典、參過最多武功路數的人。天下武學散如落英,唯有我可以将它們彙集在一處、花團錦簇,你心中懷揣的理想隻有我可以幫你實現。你守在蟾桂谷一日,谷中一切便任你翻閱研究。”
男子幹癟平淡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那樣一個殘破多病的身體,也就隻能發出這種聲音了。
“莊主所言于老夫而言算不得什麼好處。”他的目光自上而下審視着對方,聲音中難掩輕蔑,“世間庸人最多,江湖烏合為衆。一群平庸之人,便是将他們畢生所學捧到我面前,又與小兒之談何異?”
“那李青刀呢?”狄墨靠近了他,他能看到對方那雙瞳仁窄小的眼睛深處散發的寒光,“若你願意加入我,我便能将李青刀送到你面前。”
李青刀,一個簡單卻深刻的名字,一個他還沒能戰勝的名字。
他們明明沒有交過手,那些江湖中人卻總是将他們相提并論。他們評李青刀俊逸出塵、大方無隅,卻說他為人倨傲、不知敬畏。
他想,那都不重要,他會告訴天下人誰才是這世間最快的那把刀。于是他傲慢地接受了對方的提議,自以為大局在握,殊不知驕傲與尊嚴被一眼看穿,心中執念成為項上鎖鍊,對方隻需牽動鍊子,他便像狗一樣任人驅使。
李青刀、李青刀、李青刀……
她會恨他嗎?恨他聯手狄墨設下圈套,将她引入山莊、自此失去了暢遊天地、潇灑山水的自由,成為同他一樣的囚徒。
但這不是他的錯,他隻是想見識更鋒利的刀罷了。
每每對這個沒有敵手的世界感到失望厭煩的時候,他便會不可避免的想起那個關在西祭塔中的女子。
他們遙遙相望十數載,卻未曾相見過哪怕一次。
直到七年前的那天,她伏在那少年背上,出現在山谷的盡頭。
這天底下應當沒人能永遠關得住李青刀。就算關得了她一時也關不了她一世,就算斬去她的手臂也擋不住她離開的腳步,就算奪去她的兵器也無法磋磨掉她心中那股銳氣。
他一眼認出了她,整個人因為興奮開始發抖。他甚至忘記了自己出現在這山谷中的原因,忘記了鐵索賦予他的職責。他一心想要實現那個十數年前便該實現的願望。
但她卻與他擦肩而過,自始至終沒有正視過他,就像最開始一樣。
不對,不該是這樣的。
“我有一問,還請宗師為我解惑。那兩人一傷一殘,又身中晴風散,究竟是如何從你手下走脫的呢?”
狄墨的聲音冷冷響起,他捂着鮮血如注的左眼低聲道。
“與她同行的小子詭詐難纏,我也是一時不察才會……”
“是因為李青刀吧?”狄墨的聲音突然在近處響起,毒蛇吐芯般嘶嘶作響,“你當初投身山莊,便是為了李青刀而來。你不想她死,所以才放她離開的,對嗎?”
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謊言就這樣被拆穿,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那一刻變得僵硬,就連血流的速度都變慢了,黏膩的鮮血在他指縫間凝結。
他的沉默似乎成了面前之人的樂子,狄墨笑了。
“我也不想她死,但我更不想她離開。”對方的笑意淡了,冰冷的銳器貼上了他的另一隻眼睛,“舍衣宗師何必費力扮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之事呢?還是我來幫你好了。眼睛若是不需要,便全部拿掉吧。”
那些山莊弟子一擁而上,猶如野狗圍攻虎豹般摧殘他的身體,而他自以為從未改變,甚至比從前更加純粹,卻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最引以為傲的尊嚴。
他從來不是什麼無上尊貴、獨占萬千秘籍的守谷人,不過隻是一條吠得大聲些的狗罷了。
她失去了左手,他失去了雙眼,他們也算是扯平了。他告訴自己,他想要的關于武學至高境界的答案和秘密,即使在鐵鍊與黑暗中仍能尋到。
隻要有生之年再見李青刀。
“李苦泉,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這是她走出這片山谷前,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也是她此生對他說過的唯一一句話。
怎會不見呢?這江湖這麼小,小到一個轉身便能遇到故人。
但她好像又說對了。江湖很大,大到生離死别不過一線之間。
她在離開山莊的那一刻便知曉,自己的生命隻剩下不滿一月。
但她仍然要走。
她讓清風明月入懷中,卻從未将同他的比試放在心上,更從未将他這個人放在眼裡。
全身經脈在内力沖擊下瞬間斷裂,幹癟的雙目随之沁出血來,李苦泉五指暴張、出手如電,低喝一聲給出最後一擊。
少年猝不及防,待反應過來後才發現,對方隻是用五指牢牢抓住了青蕪刀的刀尖。
他感覺到了,時隔七年、她的刀又出現在了他面前。
“我從未敗給過你……從未……”
他的嘴唇蠕動着,除了流出更多鮮血,再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已經被血色染紅的雙目直瞪瞪望着天,靈魂漸漸遠離他的軀殼,去往了一個本該高遠廣闊的世界。
“……早知如此,當初我又何必……”
何必什麼?他終究沒能說完最後一句。
天下第一莊設立二十載,二十年間走出幽魂傀儡無數,能稱得上宗師的卻隻得這最後一人,而宗師心底最後的秘密再無人能夠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