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秀亭碼頭、金絲雨竹……她怎會沒想到呢?
滕狐的話猶在耳邊,萬頃化作焦土的海雲竹曆曆在目,秦九葉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停靠秀亭碼頭、借機調換蘇家貨船上的貨物不假,但除此之外,那些金絲雨竹或許也不僅僅隻是借口。”
九臯每年谷雨之後便起南風,入冬後轉為北風,而秀亭碼頭落成在城北洹河河灣處,正是冬日九臯城的上風口。竹子開花常與氣候反常有關,龍樞在迎來此次雨水泛濫前方才經曆過一整個幹旱的年份,米價因此高漲不下,而待到今年正式入冬,雨水終會止歇,九臯城也将身處北風之中。
洪水滔天,竹花盛開,孤城無援……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熟悉。
時隔二十二年的噩夢似乎就要再次襲來,而誰也說不準,哪日才是這場夢魇的開端。
秦九葉的講述聲越發低沉,夜色不知不覺間更深,燈火熄滅後,偌大的蘇府府院一片漆黑,一切都淹沒在寂靜壓抑中。
****** ****** ******
“曹、曹大人不見了……”
哐當一聲響,那前來報信的衙差被一巴掌掼在地上、瞬間吐出一口血沫來。
樊統被怒氣脹滿的面皮青裡透紅,布滿紅色血絲的眼睛看起來格外恐怖,那種充盈全身的活力此刻化為戾氣,即使已經扇出一巴掌仍不解恨,又接連掀翻無數石台桌椅,倒下的木架落在那金燦燦的通天柱上、砸出一道裂紋。
陰影籠罩在整個郡守府衙,使得這裡的天看着比長夜還要黑暗。
樊統環顧四周噤若寒蟬的人影,聲音陰恻恻地響起。
“曹進妻兒住的那處院子,還是當初我親自為他置下的。今日他膽敢背叛于我,想來已有所覺悟,日後也都不用回那院子了。”
龍樞郡守确實庸碌,但一個庸碌徹底之人怎可能霸占龍樞郡守的肥差這麼多年?若非背地裡手段狠辣,早就被旁人擠了下去。他在這位子上坐了多久,手中便攥着多少人的身家把柄,若是他自己不得好活,旁人也得一并陪葬。
在場所有人都讷讷不能語,無聲的恐懼在黑暗中持續蔓延,唯獨那一身青衣的書生和他身旁的書童淡然自若、閉目養神,像是眼前這局面同他們一點關系也沒有。
終于,樊統的目光輪轉到了那書生身上,徘徊了一陣過後才再次開口。
“我依你所言、兵分兩路去抄人,非但沒抓到那邱陵的尾巴、連個鬼影都沒瞧見,反而讓他們抓到了把柄。依我看,安先生不若舍身飼虎、以身入局,若我将你丢給他們,豈非兩全其美?樊某便可不費一兵一卒、破了這一局。”
丁渺終于睜開眼,像是方才從神遊太虛中抽脫出來,半晌才淡淡道。
“這幾日樊大人在這城中着實辛勞,可不知是否有打探過城外的消息?”
樊統頓了頓,面上有些一閃而過的狐疑,顯然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半晌才自作聰明道。
“孝甯王膽大包天、自作自受,幫他運東西的是蘇家,賣酒的是那小福居,就算要查也查不到我頭上……”
“可邱家不是這樣想的,那位邱督護也不會善罷甘休的。”丁渺湊近了對方,輕輕嗅了嗅對方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味,“而且樊大人還不明白嗎?區區七合鬯一案怎能驚動虞安王親查?自然是要借題發揮的,等到他們入城之時,便是你的終結之日。你先前一切所作所為都會一字不落地列入罪書之中,你這些年榨得的每一滴油水都會被充入國庫,你的親族會一個不落地被殺頭問斬、淪為苦役。你早就身在局中,無論如何也躲不開了。你能依仗的人隻有我。”
坐在龍樞郡守的位子上十三年,樊統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天的到來。隻是這斷頭的日子當真要來,他依然沒有做好準備,或者說他永遠也不可能做好準備。
樊統的眼神退縮了。即使身體因為那怪病變得再強悍,也改變不了他敗絮其中的事實。
“先生既已入我門中,應當也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你我同舟共濟,他日事成之後,定少不了先生的好處。曹進死路一條,他的位置便是先生的。我在都城也有些門路,你我隻需熬過眼下這一關,何愁沒有東山再起之日?”
丁渺的目光在樊統面上一掃而過,對方壓低嗓音、威逼利誘的樣子蠢得令人發笑,又格外可怖可憎。就算是孫琰那樣的天之驕子也能被他拉下神壇、踩在腳下,眼前這個衰敗醜陋皮囊連同其中腐朽髒髒的靈魂,甚至不配在他眼中停留片刻。
但他沒有表露出分毫,隻垂下眼簾,開口時的聲音是那樣令人安心信服。
“天地濁氣翻湧,早晚有一大難。天子真龍之身,自然不懼邪祟侵擾。隻是可惜了下面的人……”
對方突然将話題拉遠、談起什麼天下存亡,語氣中透出的憂慮卻不像是假的,樊統隻當對方是在故作高深,當下急急開口道。
“依先生所見,如何才能在這場大難中獨善其身、立于不敗之地?”
“樊大人隻需将原本要落在自家身上的業報分些出去給旁人,自然便可得到解脫。”
對方說罷,湊近樊統耳邊一陣耳語,後者面色随之變幻,眼神中卻似雲開霧散、窺見曙光。
兩隻豺狼耳語、不知又要将尖牙利爪伸向何方,他們身後戰戰兢兢立着的那一衆蝦兵蟹将卻在這漫長的等待中陷入絕望。經過了今晚的種種,他們已經意識到這位樊大人已徹底陷入瘋狂,遲早會一頭紮進深淵。而那安先生或許會助樊統脫身,又怎會顧得上他們這些卒子?到頭來不論郡守如何下場,倒黴的都還是他們這些底下做事的人,那曹進便是前車之鑒。
先前站在角落裡的幾個身影不知不覺間已往前挪動了幾步,終于有人抱着拼死一搏的心态沖上前,瞬間将刀架在了樊統的脖子上。
“放、放我出去,隻要放我出去,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冰冷刀刃在郡守脖子上顫顫巍巍、晃來晃去,持刀之人的害怕甚至蓋過了刀下之人的恐懼。九臯是個太平地方,當差的這幾年,他甚至沒有殺過人,眼下也并不想真的見血,當下隻架着樊統向門口的方向挪去。
但他終究隻能邁出這三步了,三步過後,他手中長刀連同握刀的手被齊齊斬斷,飛濺而出的鮮血噴了樊統一臉。那一直沉默不語的圓臉書童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面前、收刀而立,斷肢斷刀便如同被切開的蓮藕蘿蔔般散落一地,遲來的慘叫劃破夜空。
丁渺靜靜聽着,直到那聲音力竭弱了下去,這才走近将樊統拉起、低聲寬慰道。
“這九臯城如今危機四伏,樊大人也是八面受敵,可要時刻小心才是。畢竟不是誰人都能似我一般不計前嫌、一心隻願為你分憂。”
血腥氣味在空氣中蔓延開來,像是看不見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無數恐懼的目光轉向那身染鮮血的郡守,而後者充血的眼睛轉了轉,飛快鎖定了地上那名斷手衙差的脖子。
那衙差瞬間感受到什麼,恐懼的呻吟從牙縫中溢出,捂着斷肢掙紮爬起、還沒來得及跑出幾步遠,已被一把抓住、拖進身後那殿門大敞的公堂深處。
嘶喊掙紮聲斷斷續續從門後傳出,方才擠滿了人的院子瞬間散得空無一人,沒人想聽這瘆人的聲響,也沒人想成為下一個犧牲品。唯有書生和他的書童還站在原地,直到一切沒了動靜,這才雙雙離去、信步月下,好似這整座郡守府衙已早早變作他們玩樂的戲台。
壬小寒盯着地上那攤血,有些懊惱地撓了撓頭。
丁渺顯然知曉他在煩惱什麼,當即寬慰道。
“不是你的錯,所以不必收拾了。”
反正這城中很快便會迎來一場血腥洗禮,這一點傷痛血迹很快便無人在意了。
“那個、那個跑掉的人,之前先生讓他幫忙做了很多事,他會不會出賣先生?”
“你說曹進嗎?”丁渺略微停頓一番,似乎在腦海中搜尋對方那張市儈俗陋的臉,“他不是坐以待斃之人,遲早會有所行動。他會知曉那些,是因為我有意讓他知曉。若他能蒙混過關,我們就當無事發生,若他一五一十倒了出來,那我們便可順水推舟、反其道而行之。”
壬小寒點點頭,摳着腰間布袋的手終于停了下來。
那隻布袋已經空了很久,試過那米鍋巴的口感後,什麼饴糖幹果都變得無趣起來。
他砸吧砸吧嘴、又有些出神,擡起頭的時候,發現眼前多了支竹筒,竹筒中裝着些發黃的湯汁。
“嘗嘗看。我從旁人手上買回來的,可能有些冷了。”
圓臉刀客不疑有他,拿過便一飲而盡,随後皺起眉來。
“這是什麼?”
丁渺笑着看他面上神情,慢悠悠開口道。
“回春湯,怎麼樣?好喝嗎?”
壬小寒啧啧嘴,垂下頭如實說道。
“不好喝,像是隔夜的刷鍋水。”
丁渺聞言徑直笑出聲來。這是他最近這些時日第一次流露出這般暢快的神情,像是全然沒受今夜失利的影響。
許久,他終于笑夠了停下來,那雙眼睛深處有什麼東西閃爍透出,待人想要探究時又消失不見。
“你想見她嗎?”
壬小寒那雙有些呆滞的眼睛因興奮而連眨三下,手不由自主握緊了腰間已經空了的布袋子。
“我能見到她了嗎?”
“這城裡馬上要有一場大熱鬧了。她最喜歡熱鬧,自然會來的。”
“有熱鬧的地方就有人,可先生不是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嗎?”
“我隻是不喜歡麻煩。”丁渺擡手指了指地上那攤血迹,循循善誘道,“你且說說看,是人多收拾起來麻煩還是人少收拾起來麻煩?”
壬小寒愣了愣,很快給出了答案。
“人多的。”
雖然那些人有時候連反擊都很遲緩,而他刀法也足夠快,但舉着刀砍人本就是件費力的事。
“不止你我,世人也都是如此,選擇人少的那邊犧牲,為的是避免更大的麻煩。”丁渺的聲音再次響起,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随即又抛出了第二個問題,“可如果人少的那邊裡有你認識的人呢?”
壬小寒的眼睛瞪大了,聲音中透出一股不可思議,眼前不由得閃過那個嚼着鍋巴的女子,冥思苦想一番過後,他面上神色漸漸豁然開朗,随後一字一句地說道。
“那便先将她挑出來。”
丁渺笑了。
“說得好。那咱們就先把她挑出來,再做我們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