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沐禾帶着商曲來到院中的時候,秦九葉方才與高全聊定最後一個字。
“離天亮還要一個時辰,外面的鋪子應當還沒開張。我讓小廚房做了些吃食,諸位離開前可以先填一填肚子。”
她說話間,商曲已經上前将食盒放在桌上。
高全望一眼那食盒、并未伸手接過,隻恭敬行禮道。
“今夜的事還要多謝蘇姑娘出手相助。在下無意将府上變成審訊之地,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蘇姑娘多多體諒。隻不過那樊大人如今還身居龍樞郡守的位子,若是知曉蘇家牽扯其中,定不會就此放任。待我等走後,還請蘇姑娘多加小心,若有難處盡管差人來城東尋我們。”
他們前腳剛剛聊定,蘇沐禾後腳便出現在院中,定是聽到了動靜。而高全的話看似言謝叮囑,實則已在無形中添了些試探,試探蘇沐禾對方才那場“審訊”知曉了多少。
隻不過蘇家二小姐的心緒比他想象中還要敏銳些,當即輕笑着答道。
“多謝高參将好意提醒。在下也并非有意偷聽,隻是那位曹大人的嗓門實在大了些,這便多少聽到一二。高參将可會怪我?”
高全笑笑沒說話,一旁的秦九葉聞言當即上前一步道。
“我一早将今夜聚頭的地方選在蘇府,本意也沒打算瞞着姑娘。今夜過後蘇姑娘若是不想再牽扯其中,也可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們。”
蘇沐禾先前提出回避的時候,秦九葉便猜到,這位蘇家新當家人或許并不想同官家的人再有牽扯。可若當真想要撇清幹系,一早便不會答應她這荒謬請求。
她說完這一句便偷瞄蘇沐禾的神色,後者仿佛有所感應一般、下一刻也望向她。
“離了碼頭、出了河口,再想換船便是下策,換船不成或許還會濕了鞋襪,我在守器街應下秦姑娘的請求時便沒想過要從中抽身。諸位想要暗中籌備藥材,應當也需要一個穩妥的落腳地,這城中不會有比蘇家更合适的地方了。”
此話一出,秦九葉等人皆是有些意料之外。
他們此番計謀,說到底是利用了樊統先入為主的印象。邱陵之前辦了蘇家的案子,樊統笃定兩家也因此結怨,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會在蘇府集結。這道理雖然簡單,但他們其實并摸不準這位蘇家二小姐做這一切的背後緣由,眼下對方主動提出相助,便更讓他們猶疑不定。
高全與杜少衡等人沒有說話,隻下意識望向身旁女子。秦九葉看出了他們的擔憂,當下給了一個安撫的眼神,随後對蘇沐禾行禮道。
“多謝蘇姑娘好意,他們幾個不通藥理,也另有要事在身,不若我一人留下來與蘇姑娘商議一番,蘇姑娘覺得如何?”
蘇沐禾笑了,春水般的眸子裡仍是一片讓人看不清的霧氣。
“好,就這麼說定了。”
跟着許秋遲赴宴的那晚,秦九葉覺得自己此生不會再夜遊蘇府了。
然而不過時隔數月,她便再次在蘇府過夜。
入冬後的冷風從那回廊間穿過,帶着一絲九臯城特有的潮濕氣味。經曆過那場緻命風波後的蘇府猶如一潭死水,白日裡尚能聽到些響動,入夜後便靜得出奇,連走動的婢女小厮都不見一個。
蘇沐禾沒有帶那名喚商曲的婢女,她也沒有将李樵帶在身邊,兩人像是早早約定好了什麼,心照不宣地走到了如今這一步。
女子晃動的油燈映亮了她粉白的裙擺,在黑暗中一團霧氣般移動着,她身後的人就亦步亦趨地跟着,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直到前方引路之人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我挑了個僻靜些的地方,秦姑娘不會介意吧?”
秦九葉擡起頭,有些認出那熟悉的院牆。
當初和沅舟就是被關在此處,若是走進那間暗室,說不定還能看到當時留下的種種痕迹,如同此事對蘇家造成的打擊與傷害,輕易無法被抹除,而蘇家之所以落得如今地步,與她這個半路殺出來的村姑可有着脫不開的幹系,細想之下她眼下的處境似乎有些不妙。
但不知為何,看出這一切後的秦九葉卻并沒有背脊發涼的感覺。
出入江湖的這些時日使得她的“嗅覺”又靈敏了不少,這種靈敏并非血肉之軀的精進,而是一種超脫五感之外的能力,就算沒有真的看到什麼、聽到什麼、聞到什麼,也能在危機靠近前有所感應。
蘇沐禾身上沒有殺氣也沒有敵意,若說有些什麼,那或許便是幾分試探玩弄的心。
“蘇姑娘不介意我故地重遊,我又有何介意?”
她沒有明說何為“故地重遊”,但她知道蘇沐禾一定聽得明白。
一陣風吹來,流雲遮住今晚的月亮,蘇沐禾就站在那株已經落葉的木繡球下,神情隐在暗影中、看不真切。
“你難道沒有懷疑過嗎?”
秦九葉望着對方模糊暗淡的輪廓,輕聲問道。
“懷疑什麼?”
“這城中發生的一切是我在背後搗鬼。畢竟和沅舟是我祖母,我是這城中除你之外,最了解那種怪病的人。若我存了心思、想要伺機報複,是易如反掌的。”
不止如此,她還可以假意提供幫助,實則借機打探,而從今夜所見所聞來看,這位果然居秦掌櫃看似不起眼、實則卻是主心骨,若能将對方捏在手中,她不愁不能攪亂這一局棋、鬧個天翻地覆。
種種奇怪想法在腦海中一閃而過,蘇沐禾屏息而待,盡管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些什麼。
許久,她才聽到一聲歎息。
“我從未懷疑過蘇姑娘。因為從見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樣,不過是想日子過好些罷了。”
月光再次落在蘇沐禾那張柔弱清秀的臉上,她的眉梢因心底的驚訝悸動而揚起、粉唇微張,如煙般的眸子深處似乎有一瞬間雲開霧散,變得透亮而簡單。
雖然已經見過面前女子許多回,卻她覺得直到眼前這一刻才算真正看清對方的樣貌,甚至透過那副瘦小軀體看到了對方的筋、骨、甚至是說話時眼瞳深處的顔色。
但這一切總是短暫的,不過轉瞬間、蘇沐禾已垂下眼簾,轉身走入那黑漆漆的月門之中。
秦九葉也不再多言,緊跟對方腳步而去。
“這裡是我小時候經常來玩耍的地方,從前有些藥圃,後來父親覺得不好打理,便荒廢了。我接管蘇府後,便将這裡重新收拾出來,眼下也算派上了用場。”
清脆開鎖聲響、緊閉的門扉被推開,蘇沐禾邊說邊将手中油燈放在一旁,轉身将院中石燈點亮。
眼前的小院并不大,但各處收拾得極為幹淨利落,藥圃中不見一根雜草,一應工具也歸置得十分妥當,隻是不知為何,細看那藥圃中遍植的山參雪芝、珍貴藥草無一幸免,幾乎全部枯萎死去。
且不說眼下時節不對,許多藥草的種植已不合時宜。就算這藥圃在城中确實算得上規模最大,但仍遠不足以應對可能發生的一切。
秦九葉收回目光,斟酌一番後才開口道。
“術業有專攻,蘇姑娘是否還是該将這些事交由合适的人去做?至于如何來做,我們可以從長計議……”
她話還未說完,蘇沐禾已經聽懂她話中深意,當即搖頭開口道。
“我自小泡在藥圃,并非不谙農事。蘇家也确實有不少藥農,但就算是商曲,我也不許她進來這裡。你可知是為何?”
秦九葉望着那片失去生機的藥圃,不知為何眼前突然便閃過居巢深處那滿目荒涼的大山。
下一瞬,她想到什麼般俯下身、用指尖拈起一點泥土,湊近鼻間嗅了嗅,随即倏然色變。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做這件事的?還有何人知曉?有沒有……”
那個問題太過可怕,她有些問不出口,但蘇沐禾顯然知曉她要問什麼。
“沒有,除我之外,再沒有其他人知曉,我也從未将這東西用在人身上。”蘇沐禾說罷,轉身從隐蔽處拿出一隻密封的瓦罐,“起先我也并不能确定這一切,但之後督護特意派人監督蘇家下葬過程,并要求将祖母棺椁釘死、掩藏下葬地點,我便猜到了一些。我手中的這些是早前托人從地牢中帶出來的,眼下隻剩下這些。”
秦九葉盯着那隻封着瓦罐,許久也沒有伸出手接過查看。
“這東西遠比你想象中要兇險,蘇姑娘如今是這府中頂梁柱,就不怕自己日日與狼共舞,早晚有一天會被狼口吞噬嗎?”
對方輕瞥了她一眼,顯然沒将她的“危言聳聽”放在心上。
“我不過是留了些祖母的血喂養藥草,秦掌櫃卻是孤身入居巢之中,說到擅闖龍潭虎穴、與狼共舞,你我不過半斤八兩。”
對方的聲音依舊溫軟,秦九葉聽了之後卻明白,對方同自己一樣是個固執之人,當下也不再多費口舌勸解,隻抿了抿唇問道。
“蘇姑娘将我帶來這裡,應當是想好了要與我分享心得。而為了能夠解開謎團,我也會不吝分享我已取得的一切成果。隻不過在此之前,我需得明白蘇姑娘做這一切的用意。”
類似的話,秦九葉也曾對那公子琰說過。她那時不能确定公子琰是否一心對抗丁渺,所以才會步步逼問,而眼下形勢遠比當初嚴峻,她隻能更加謹慎。
蘇沐禾顯然知曉她的憂慮,垂眸沉默片刻後才開口道。
“我自小不愛說話,府裡的人都不太喜歡我,我便一人同這些不說話的花草打交道。其實很多時候,花草遠比人更堅韌,血肉之軀承受不來的事,細弱花草卻可以。隻不過,我的嘗試并沒有等來一個結果。”
蘇沐禾說罷,目光轉向那片枯萎的藥圃,纖纖細手在袖中握緊。
秦九葉感受到了對方身上的情緒,不由得出聲提醒道。
“蘇姑娘不是第一個遭受挫折之人,隻是不論我們最終是否能尋到一個答案,和沅舟都不可能再回來了。”
袖中手終于松開,蘇沐禾擡眸望向秦九葉。
“我與父親不同。我身上确實流着蘇家人的血、為家族情誼牽絆束縛。但除此之外,我還是個生意人。”
商人重利,尋常人聽了都要心中忌憚,隻是今日蘇沐禾面前站着不是旁人而是秦九葉,作為一個獨自摸爬滾打撐起一片天的藥堂掌櫃來說,她再明白不過“生意人”這三個字背後的含義。
“如若蘇姑娘當真能在此事中幫我等取得突破,那這銀錢自然是該你賺的,就算你将生意做到這九臯城之外旁人也攔不住。隻不過眼下城中形勢很可能會急轉直下,有些事未必能如蘇姑娘所想那樣丁是丁卯是卯地算個明白。”
做生意,講求凡事醜話說在前面。
不論是籌備藥材還是提供研究野馥子所需人力物力,若有蘇家這樣的藥商願提供幫助當然再好不過,但将心比心地想一想,秦九葉也不願畫餅将人诓騙進來,日後卻因為算不明白賬而撕破臉、落下怨怼。
然而此刻的蘇沐禾最在意的似乎并不是金錢二字。
“秦掌櫃有所不知,這藥材生意不是有錢就能流通的,最重要的是門路。蘇家做這生意幾十年才攢下這些門路,一朝出了事、樹倒猢狲散,如今卻是大不如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