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臯城從未迎來過這樣寂靜的時刻,天地間仿佛失去了一切聲響乃至氣息。
往日喧嚣的碼頭靜得能聽到結露滴入河中的聲音,桅杆與纖繩随着水波輕晃,就連水鳥的影子也不見。連通城鎮與鄉間的小路上不見行人車馬,隻留下一地混亂的車轍印,雜草頂着寒風在小道旁無聲擺動,與周圍的荒涼連為一體。那座石頭壘成、威嚴伫立的城池就這麼消失在了混沌天地間,仿佛沒有存在過一般。
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霧籠罩了整個九臯,風吹不散、水化不開,任何生靈走入其中都會被轉瞬間吞沒。
但這卻并不是山林死一般寂靜的真正原因。有些遠比那霧氣更難驅散的東西在這片土地上彌漫擴散,看不見、摸不着,卻能無形中奪人性命、喪失神智。
九臯城以西、寂靜中的寂靜深處,有片少有人知曉的山林。這裡是個小地方,附近村落也不多,洗竹山的名字隻有當地人知曉,然而那山中卻有條連通南北的山道很是出名,便是那今年方才鬧過一陣的清平道。
清平道從來都不太平,不僅道路險窄難行,平日裡是江湖客們才有膽穿行的,而且今年方才出過血案,甚至有傳聞說如今城中那場災禍便是從這裡開始的,真可謂大兇之地。
然而此時此刻,偏有一輛馬車踏破寂靜而來、在那山麓間飛馳而過。
馬車的外觀樸素之極,瞧不見任何裝飾,隻有四角挂了銅鈴。車駕中的人似是有些百無聊賴,不顧山路颠簸,非要伸着半個腦袋望着外面霧氣迷蒙的山景。
“這龍樞雖是煙雨之地,入冬後的風也硬得很,公子還是仔細着些,莫要受了涼。”
車廂外,粗眉小眼的趕車人好生相勸,那探出車窗之人卻并未照做,開口竟還是少年音色。
“本就是來探一探這九臯之亂的,總是縮在馬車中,如何能看得清楚明白?”
敢在此時穿行清平道已是膽大包天,也就是個半大孩子敢這般胡鬧,可聽對方開口語氣中那份淡定、提起所謂的“九臯之亂”就像談論天氣和飯食一樣輕描淡寫,便令人不敢将那聲音的主人認定為一個莽撞少年郎。
趕車人不敢再勸,隻得将速度放慢些。
前方山路回轉,依稀有些異響傳來,馬車裡的小公子不由得向前方望去。
“什麼聲音?”
片刻後,趕車人的聲音隔着車簾傳來,依舊是不緊不慢。
“回公子,不是什麼要緊事,應當隻是附近的山匪……”
“山匪?”那小公子的聲音瞬間多了些興趣,人也欠起身子來,“這一路走來,确實還沒見過山匪,不如帶上來瞧瞧。”
“這……怕是不合規矩。”趕車人的聲音有些為難,末了讪笑幾聲,“腌臜小賊,怕污了您的眼。”
不合規矩,這當真是他這些年聽過最多的一句話了。
不是危險不危險的問題,而是合不合規矩的問題。仿佛一切隻要合了規矩,那便都是合理的,那便是能天長地久的。
手中搓着的核桃咯咯作響,小公子輕垂眼簾,再開口時已不容旁人質疑。
“規矩都是人定的。不過一個山匪,竟讓你這般為難嗎?”
他聲音中并無太多诘難之意,可那趕車人聞言當即叩首請罪,馬車外不知何時多了幾個全副武裝的大漢,不過片刻便将一個髒兮兮的人提上了車來,供那車廂裡的人“賞鑒”。
這“山匪”似是方從土裡挖出來的一般,渾身上下都灰撲撲的,臉上有些血迹,頭發也很是散亂,兩條腿因為力竭的緣故不停打着擺子,唯有雙眼睛亮得吓人、滴溜溜亂轉,屁股還沒坐下來,第一件事竟是從車窗鑽出半個身子,擡手便将車廂四角上的鈴铛拽了下來。
守在車廂外的趕車人一驚,當即怒聲斥責。“山匪”卻恍若未聞,隻攥着那銅鈴靠近了車中那小公子,一開口竟是個女子。
“鈴音招鬼,兄台沒聽說過嗎?”
她的聲音透着鬼祟,此時又身處窮山惡水之處,但那小公子卻沒有流露出半點驚疑,反而頗為感興趣地點了點頭。
“早就有此聽聞,凡是被惡鬼附身之人可日行千裡路而不知疲憊,隻受鈴铎之音感召驅使、奇詭玄妙非常。此番有機會親自辨一辨這傳言是真是假,又怎能錯過?”
行夜路之人最怕撞鬼,這人倒好,竟巴不得有鬼找上門去。
渾身髒兮兮的“山匪”愣在原地,未察面前之人突然出手,竟掐住了她的臉蛋,捏了半晌過後頗有些失望地退開來。
“既不是山匪,也不是惡鬼,未免無趣了些。”
他說罷阖上眼簾,五根手指有些無聊地繼續搓起核桃來,他對面的女子卻揉了揉臉頰湊上前來。
“公子為何要行此路?你難道沒發覺嗎?這山林間莫說一輛車駕,就連一個活人也見不到。”
那小公子沉默片刻後,托着腮、歪着頭開口道。
“我同家裡人鬧了些别扭,負氣之下一走了之,正巧聽聞那九臯城遭了難,便順道過來看看。你說這裡沒有活人,那你又是何情況?為何在此地徘徊?”
這可說來話長了,真要是一五一十、徐徐道來,不收個三十文茶水錢都算是吃了虧。
用力吸了吸鼻子,秦九葉打定了主意,終于沉聲開口道。
“不瞞公子,我此番孤身涉險、穿越深山密林,隻為去尋那都城來的虞安王,當面向他陳情彙報,請他看在我與城中醫者已堪破那怪病難題的份上,對九臯城網開一面,協助鎮水都尉邱偃一家共同剿滅賊人,為城中百姓謀取一線生機。”
她一番話說得條理分明、大義凜然,同方才剛上車時畏畏縮縮、賊頭賊腦的樣子判若兩人。
按這小公子先前言行,聽了這番話似乎免不了一番追問,可對方此時卻安靜下來,許久才若有所思地重新打量起她來。
“九臯何時有位女官?我倒是未曾聽說過。”
女子垂下頭去,一五一十地說道。
“在下一介草民,在那城中并無一官半職。”
“那便是這龍樞一帶的名醫聖手?不知可有名号?”
女子的頭埋得更深。
“鄉野村醫,無名無号。”
“無官也無職,無名又無号……”對方慢悠悠地品了品她“自報的家門”,半是戲谑半是認真地發問道,“……你為何會覺得僅憑一張嘴,便能令我信服你救得了九臯城?”
然而這一回,對方卻擡起頭來。
她并沒有立刻開口,而是緊抿着唇望過來。她似乎是在思索如何才能用言語終結這幾乎不可能回答的問題,又似乎隻是有些長存于心間的思緒等待抒發。奔襲的塵土遮住了她的容顔,光卻在那雙眼睛深處跳躍,直到一切彙聚成流、水到而渠成,她終于下定決心般開始了這至關重要的陳情。
“在下曾四處走方,而後定居村野、開設藥堂,醫過的人沒有千萬也有百千,他們中有平民百姓,也有不少是所謂的江湖高手,平日裡過着刀尖舔血、殺人不眨眼的日子。可每當他們病痛難忍、亦或是徘徊生死時,還是會哭爹喊娘、求神念佛。然而能讓他們見到明日朝陽的人隻有我這個村野郎中而已。”
“自古信奉鬼神者不計其數,而所謂神迹大都隻是天地規律、亦或造化本身而已。人們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冰冷的石像、轉瞬成灰的香火、繁複虔誠的祝禱之文,除了消耗自己的勇氣與意志,原就得不到任何回應。若這世間當真有鬼神的存在,它們俯瞰這片大地的面容也是無喜無悲、無情無欲的。似牧者之于牲畜、牲畜之于薪荛、薪荛之于粥米,斷然不可能設身處地、體察其中的生死煎熬。”
“古往今來,苦難災禍從未間斷。煎熬中的人們似乎永遠也等不來救世者,而真正擁有堅定信念者會選擇成為救世之人。他們或許隻有凡人魂魄、血肉之軀、一把骨頭,或許碌碌已久、染疾殘缺、品性瑕疵,或許從未想過星月無光的時候、要燃燒自己來照亮長夜。但他們還是伸出了的手、撐住了頭頂的這片天,獻出了擁有的一切、隻為薪火能夠相傳。”
“金玉琳琅,珠光寶器,常伴白骨。牛溲馬勃,敗鼓之皮,卻有所用。遠志既是小草,小草既是遠志。即使這人世間的秩序往往掌握在那些聰明且自私的人手中,但守護這世間的重擔往往落在那些執着乃至蠢鈍、蠢鈍乃至不畏犧牲的人身上。我那位說書的朋友若還在,應當将這些凡人的名字寫進歲月深處,不要讓自私利己者的頌歌磨滅了它的光彩。”
女子一口氣說到最後,聲音不僅不顯疲态、反而越發嘹亮,似乎就要穿透這四方車廂、穿透這山道間化不開的濃霧、穿透大山大河,去往無限寬廣的天地之間。
“這世上真正能救蒼生于水火之中的并非鬼神,而是蒼生自己。我乃蒼生其一,公子緣何不信于我?”
最後一個字落地,回音在四周回蕩又散去。那小公子手中的核桃不再發出聲響,馬車不知何時也已停下,天地寂靜如初開之時。
那女子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這一番話顯然是曆經生死才能有所頓悟,但凡說與這塵世中掙紮的任何一人來聽,不說定能撼動人心,也絕對可以激起些許情懷。可若落在當權者耳中,便有種說不出的刺耳。
何況這當權者還是如今襄梁的天、江山的主,說是天命神使也不為過。
小公子手一松、手中那隻核桃骨碌碌落地,滾了很久才停下。他分明還是那張養尊處優的臉,可眼神中的光卻不一樣了,鋒利而寒涼、當中盡是無情道。
“好一個救世之人乃蒼生自己,這世間若真有天聽神明,聽了不知要幾多憤怒、幾多失望,說不定會對你這凡人降下災禍,懲罰你這不自量力的宣言。”
他這一番話足以令千軍萬馬膽寒戰栗、權臣世家顫抖彷徨,然而眼前女子卻維系住了自己的膽魄,半晌長長歎出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中隻有千帆過盡後的沉靜。
“生在這塵世中,已是一種懲罰。就算在下今日不鬥膽說這一番話,戰争、旱澇、瘟疫、地動山火也從未止歇過。但我們還是存活下來了,不是嗎?或許我們遠比自己想象中強大,并不需要日夜祈求鬼神的指引和庇護。這世間秩序如何維系運轉,也不該全由那琢磨不定的老天來定。”
許久,車廂内響起笑聲,斜倚在絲毯軟墊間的人又變回了初見時那個滿懷好奇心的小公子。
“彥兒,你可聽見她方才說的話了嗎?看來我這一趟沒走錯,九臯确實是個好地方、人傑地靈,就連一個鄉野村醫也這般有趣。”
趕車之人這才好似活過來一般,搓着手應和道。
“公子說得對、公子說得都對。”
小公子撇撇嘴,顯然對這沒有靈魂的應和感到無趣,當下又将視線投向面前那個女子身上,眼睛仍帶着笑意,說出口的話卻猶如驚雷落下。
“說吧,你想從朕這裡求什麼?朕今日心情不錯,可以滿足你一個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