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不知多少個夢。
她神思混沌,這些夢做得斷斷續續,記不真切,唯有一個夢稍稍清晰些。夢裡年僅五歲的她被曾祖父蘇逾大學士牽至佛堂的暗格前,那裡并排擺着兩尊牌位,各自被一塊紅布蓋着,掩住上面刻的字。
曾祖父命她每日晨起揮退婢女,在佛堂給這兩尊牌位磕頭上香。可待她問及這兩人的身份,曾祖父卻沉默了許久,最終也隻是低歎道:“是一對情深緣淺的可憐人。”
這兩尊牌位後來被她帶去了定北侯府,這三年謝骥日日都陪她一起磕頭上香。她謹遵曾祖父的吩咐,至今都沒有将那兩尊牌位上的紅布掀開,所以至今都不知自己跪拜的到底是誰。
殿内傳來交談聲,接着她身上幾處忽然傳來微微的刺痛,像是有長針紮了進去,片刻後又有人将她扶起來灌了碗藥。
過了許久,身上再度傳來刺痛,接着她又被灌了一碗更苦些的藥。
又過了許久,似是有人在殿内發怒,話裡的火氣與焦急根本掩蓋不住。
她想睜眼瞧瞧,可眼皮實在太過沉重,根本睜不開,身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找不到出口。
又過了不知多久,有人在她床沿坐下,握住她的手喚她名字,一聲又一聲,嗓音從清潤到沙啞,久久未停,将她從那片黑暗中一步一步帶了出來。
蘇吟睜開眼便看到了甯知澈的臉,那張清濯無雙的俊顔此刻憔悴了許多,原本明澈的雙眼布滿了血絲。
她不由一愣:“陛下?”
話一出口,蘇吟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已變得澀啞難聽。
女官在旁說道:“姑娘,您已昏睡整整三日了。”
三日……這般久,難怪嗓子會啞成這副模樣。
甯知澈定定看了蘇吟許久,看得她頭皮都開始發麻才開口喚了聲她的名字,嗓音嘶啞,沒比她好聽多少:“蘇明昭。”
蘇吟心頭一跳:“罪婦在。”
甯知澈又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爾後将臉别至一側,輕聲道:“朕可下旨将你蘇家流放的男丁放回京城,你的養父,你的阿弟,他們都可回來。”
蘇吟瞪圓了杏目,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陛下?”
“長平侯的爵位和原先的府邸也可還給你們蘇家。如此,你曾祖父在九泉之下便可安心了。”
蘇吟被這兩個突然的恩赦砸得頭暈目眩,呆了幾瞬才反應過來,撐着自己坐起身來:“陛下此言當真?”
甯知澈看着她靜婉的面容,輕輕颔首。
蘇吟暗暗攥緊身下的褥子:“陛下賜蘇家這般大的兩個恩典,有何條件?”
“沒有。”
蘇吟一怔:“沒有?”
“你已歸還蘇氏玉牌,論理,你的罪便牽扯不到蘇家了。蘇府曾是東宮麾下臣,朕登基後為之平反本就理所應當,所以并無條件。”
蘇吟聽罷心神大定,正要謝恩,卻聽帝王又說了句:“不過——”
她一顆心瞬間提了起來:“不過什麼?”
甯知澈啞聲道:“你傷朕至深,朕不願放過你。”
原是這句話。
蘇吟一顆心又落了回去:“罪婦早就知曉,但憑陛下處置。”
甯知澈盯着她瞧了片刻,随即将目光移至窗外的秋光:“那你就與謝骥一刀兩斷。”
與謝骥一刀兩斷?
蘇吟怔怔看着甯知澈,霎時心跳如擂鼓。
這話本身并沒什麼,但甯知澈先前話裡話外想要她身子,今日又突然要她與謝骥徹底斷了,她就算再不願多想也難。
“你那前夫弟弟不顧重傷帶着謝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在宮外長跪,欲用謝氏滿門的功勞求朕饒恕你,不吃不喝接連跪了兩日有餘,已于今日正午時分昏倒在地,被人擡了回去,惹得朝野上下議論紛紛。”甯知澈唇角噙着一絲笑睨着她,眸光卻是冷的,“他待你當真情深之至,夫人聽後可會心疼?”
蘇吟掩在錦被之下的那隻手頓時開始輕輕發顫。
一百杖五十鞭下去,謝骥縱是身子骨再好也已去了大半條命,身後定是鮮血淋漓、血肉模糊,連下地都不能,竟還強撐着在宮外連跪了兩日有餘?
她從前隻知謝骥傻氣,卻不知他竟能傻到這地步。身為武将,傷成這樣不好好養着,還這般折騰自己的身子,萬一要是因此在腰腿上落了毛病,日後還如何行軍打仗?
更要緊的是皇帝想殺一個臣子就如捏死一隻螞蟻一般簡單,他此舉惹惱了皇帝,焉能有命在?
蘇吟心裡擔心着急,面上卻不敢表現出半分,當下隻恭聲道:“罪婦已與謝侯爺和離,如今再無幹系,怎會心疼一個外男?但此事終歸是因罪婦而起,罪婦心中難免懷愧,陛下若要怪罪便處置罪婦罷。至于謝侯爺那兒,陛下若允罪婦出宮去一趟謝府,罪婦定會絕了謝侯的念頭,叫他日後莫再做出這等膽大妄為之事讓陛下煩心。”
“夫人既如此說了,朕自然會允你出宮一趟。”甯知澈眸中冷色褪去,唇角的笑意真切了許多,“此事本不需勞煩夫人出面,但朕即位後已殺了不少朝臣,謝骥勉強算得上是個好男兒,又是忠烈之後,朕不想處置他,卻也不大歡喜日後有人時不時便來求朕将你放出宮。”
他看着窗外枝頭那三隻緊挨着的鳥兒,意有所指道:“你我兩人之間的恩怨糾葛,就别将他人牽扯進來了,你說是不是?”
蘇吟臉色一白:“是。”
她的話音落下,甯知澈唇角微微揚起:“朕雖不願放過你,卻可以如你所願,給你個痛快,不再那般對你。”
蘇吟聽罷不由愣怔須臾,追問道:“當真?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我?”
“當真。”甯知澈眉眼含了三分笑,“至于朕打算如何處置你……待你事成回宮,你便知曉了。”
蘇吟見他今日竟這般好說話,不由心中驚疑,試探着問他:“敢問陛下,到底有多痛快?”
甯知澈聞言默了默,爾後道:“很痛快。”
他目光下落,垂眸看着她花瓣似的唇,喉結上下一滾:“特别痛快。”
“朕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