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侯府。
侍衛首領這幾日愁得很。
小侯爺那夜挨了一百杖五十鞭,腰臀被大杖打得血肉模糊,後背也被棘鞭抽得鮮血淋漓,一塊好肉都沒有,看上去簡直慘不忍睹,連他一個大男人瞧了之後心裡都不好受。
傷成這樣倒也罷了,畢竟小侯爺是鐵骨铮铮的謝家男兒,又在軍營待過八年,領兵上陣與敵軍厮殺過多回,壯實得很,遠非其他高門大戶嬌養出的貴公子能比,至多養兩個月便能大好了,可侯爺為着能将夫人救回府,受刑後第二日清晨便去了宮外跪着。
到底隻是凡軀一具,侯爺能扛住一百杖五十鞭已是不易,如何能經受得了不吃不喝帶傷長跪?他們這幾個随從眼睜睜看着侯爺那張臉漸漸變得比紙還白,冷汗大顆大顆往外冒,後背之上更是滲出了一大片血,咬牙硬捱到今日正午,終是承受不住暈倒了。
這若換作旁人,這一倒下即便還能活,也少不得要昏迷個兩三日,可侯爺因心中惦念着夫人,竟隻費了兩個時辰不到便醒了過來,連大夫見了都忍不住驚歎稱奇。
醒是醒了,但侯爺跪了這兩日有餘,皇帝半點搭理他們定北侯府的意思都沒有,更遑論放夫人一馬了。明眼人都能瞧出來皇帝是什麼意思,可侯爺卻仍是不肯死心,打算修養兩日過後便再去跪着。
府裡的下人大多是老侯爺留下來的,見小主子這般倔,自是焦心不已。可一幫人勸也勸了,求也求了,小侯爺仍是執意如此。
看着眼前這憔悴不堪,再無平日半分神采奕奕、意氣風發模樣的主子,侍衛首領不禁幽幽一歎。
罷了。
謝氏不僅代代出英傑,還出情種。他們老侯爺不也是自年輕時被自己兄長奪走未婚妻之後,便一世都未再另娶麼?
想到此處,侍衛首領暗暗搖了搖頭,邁步走出門去,讓婢女再熱一回飯菜送過來,正想着等會兒無論如何也要勸得小侯爺用些吃食,卻見一個小厮從外頭跌跌撞撞沖入主院,邊跑還邊連聲喊着“侯爺”。
侍衛首領皺了皺眉,當即走過去攔着那小厮,壓低聲音斥責:“發生什麼事了?這般冒冒失失做什麼!若驚擾了侯爺養傷,你怎擔待得起!”
小厮已然跑得滿頭是汗,聞言拼命搖頭,氣喘籲籲道:“夫、夫人回來了!”
此言一出,滿院的婢女小厮護衛都驚住了。
夫人?
旭王黨羽無一例外全被賜死,外頭都說夫人已被陛下打入诏獄,如今正在受刑。莫非陛下見侯爺念及謝家對大昭立下的汗馬功勞,見侯爺一片癡心帶傷久跪,終是網開一面饒過了夫人?
侍衛首領呆成了一尊泥塑,待終于反應過來,正想抓着這小厮問個明白,卻聽一陣輕緩的腳步聲響起,擡眼望去,隻見一個清雅端莊的女子款步而來。
來人黛眉杏目、墨發雪膚,一襲白衣纖塵不染,宛若月中嫦娥,雪玉般的面龐之上神色淡淡,縱是被這滿院的人愣愣盯着瞧,也并未側眸看他們一眼。
盛京美人多如天上繁星,但這般清清冷冷、如霜似雪的貴女,數遍整個大昭,也隻有他們夫人一個。
正屋門前的兩個小厮見蘇吟已走到眼前,這才醒過神來,忙喚了聲“夫人”,正要為她将屋門推開,卻聽裡頭一陣響聲,似是有什麼重物砸了下來。
蘇吟心裡一沉,立時親自擡手将門推開,果然看見謝骥摔倒在地上,正掙紮着起身,奈何身後傷勢太重,又高熱昏迷剛醒不久,根本站不起來。
兩個小厮臉色大變,失聲喊了句“侯爺”,爾後與蘇吟一同沖進去将人扶了起來。
謝骥眼眶發紅,抓着蘇吟不肯放手,用那雙布滿血絲的桃花眼怔怔盯着她瞧,蒼白幹裂的嘴唇不停顫着,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蘇吟眼見他身後又滲出了血,氣得忍不住沉聲斥道:“一個大男人,很快便及冠了,又已繼承侯爵,竟還這般不懂事,連自己身子都不懂愛惜!傷成這樣還敢跑去宮外下跪求情,不要命了?”
謝骥被她說得低下了頭,碩大的眼淚一顆顆砸下來。
蘇吟面色一僵,猶豫幾息,用錦帕為這愛哭鬼揩淚,将聲音放柔了些:“沒有罵你,阿骥,我隻是一時着急……”
不成想謝骥聽了這話後眼淚竟掉得愈發厲害,止也止不住。
兩個小厮怕被秋後算賬,死也不敢留下來瞧自家主子這鐵血硬漢落淚的模樣,将幹淨帕子和傷藥往蘇吟面前一放便趕緊逃出門去,順道将門也阖上。
蘇吟性子冷,娘家那些弟弟妹妹雖敬愛她這長姐,卻不敢與她親近,所以直到現在也就隻有謝骥一人在她面前哭過,此刻見謝骥一個八尺男兒因自己那幾句話而委屈成這樣,頓時有些無措,隻好連聲哄道:“好好好,是我錯了,不該兇你。”
謝骥扁了扁嘴,将腦袋埋向蘇吟懷中,伸出雙臂欲去摟她的腰,卻被她躲過,不由愣了愣,但因此刻心中想着更重要的事,無暇顧及這點異樣,當下隻立時去檢查她身上各處,顫然問她:“你可有受傷?挨了什麼刑罰?疼不疼?”
蘇吟看着謝骥這副滿心滿眼都隻有自己的模樣,想起自己此番回府的目的,胸間不由生出一陣窒悶,溫聲安撫了句:“沒有,我沒受刑,身上一點傷都沒有,你放心。”
她見小厮都躲得遠遠的,當即蹙了蹙眉,又将人叫了進來為謝骥上藥。
小厮不由呆了呆。夫人雖性子冷些,但對侯爺是極溫和的。從前侯爺受傷時,他們這些人都知侯爺想叫夫人多疼疼他,是以回回都會躲出去,夫人每每都看破不說破,怎麼偏這回不肯親自為侯爺上藥?
他瞥了眼侯爺,見主子雖也一愣,卻似是怕夫人累着,所以并像以往那般纏着夫人,便依命照做。
蘇吟站在不遠處瞧了一眼,見那寬闊結實的後背之上全是長而深的鞭痕,腰上更是一片紅紫,血肉翻飛,甚至隐隐能看見森森白骨。
這得有多疼?
蘇吟移開視線不忍再看,待小厮上完藥後退了出去,正欲開口,門外卻傳來了婢女的聲音:“侯爺,夫人,飯菜熱好了,可要現在呈上來?”
謝骥立時道:“送進來罷,我與夫人一同用些。”
婢女聽自家侯爺終于肯用膳,頓時舒了口氣,帶着手底下的小姑娘們端着幾樣清淡的菜食而入,在榻上擺了張小案,将飯菜碗筷擺了上去,末了還不忘同蘇吟告狀:“夫人,侯爺在宮外餓了兩日有餘,可方才醒來後隻吃了小半碗飯便說吃不下了,怎麼勸都不聽。李媽媽急得很,已哭了好幾回了。”
謝骥聞言瞬間憋紅了臉,氣得瞪了下那多嘴的婢女,然後又小心翼翼去瞧蘇吟的臉色,生怕她發火。
蘇吟看着他這副可憐兮兮的樣,頓時沒好氣道:“不必這般眼巴巴瞧着我,我不罵你。”
謝骥讨好地朝她笑了笑。
他身後有傷不能坐着,隻能由婢女喂飯。
蘇吟見謝骥那雙烏亮的眼珠子一直黏在她身上,連飯都不好好吃,自己這邊都已吃完兩碗飯了,他那碗卻隻吃了一小半,終是低歎一聲,伸手将婢女手裡的碗接了過來,親自喂他。
謝骥見狀既覺得甜蜜又舍不得她受累,忙道:“你去了一遭诏獄,現下定是累極了,府裡下人多得是,哪用你來伺候我?”
蘇吟動作稍頓,想說她這幾日其實是被藏進了紫宸殿,可身為罪婦卻在皇帝的寝宮之中住了好幾日,實在太過容易讓人多想。
甯知澈雖前幾日确實對她起過那等念頭,但終是沒對她做什麼,且如今也已冷靜下來了,隻待她與謝骥徹底了斷便會結果了她。所以這句實話說出來,除了讓謝骥心裡難受之外便再無半點用了。
謝骥癡癡望着蘇吟的臉,想到自己不顧重傷跪了兩日終于換得媳婦活命,心中歡喜至極,卻仍有些擔心,待用完膳,便試探着問道:“陛下……是如何說的?是不是饒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