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吟默了默,輕輕開口:“陛下仁慈,不僅願意下旨為蘇府昔日冤案平反,賜還蘇府侯爵之位,将蘇家男丁自北境接回京城,還答應給我個痛快。我雖仍是難逃一死,卻不必像其他背叛陛下轉而投靠旭王的那些人一樣被賜極刑了。”
謝骥聞言瞬間怔怔落下淚來,臉色比正午昏倒之時還白,半晌才勉強平靜了些,顫聲安慰:“無妨,待我一兩日後好些了,便再去求一求陛下。我謝家滿門忠烈,建朝兩百年來,謝氏武将個個畢生守護大昭直至戰死沙場,文臣均嘔心瀝血一生為民……”
“不必了。”蘇吟搖頭打斷,“謝氏的确于大昭勞苦功高,若你是為别的旭王舊黨求情,陛下十有八九不會拂了謝家臉面。但我當初做出那樣的事,陛下已恨我入骨,莫說謝家,就是滿朝文武齊齊跪地求他,他也絕不會放過我。”
她輕輕道:“能給我這個結局,陛下已是寬仁之至。你若再求情,隻怕會适得其反。”
謝骥聽得喉嚨哽了哽,雖萬般心疼不舍,但也知确如蘇吟所言,這已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結局。
他低下頭去藏自己那雙淚眼:“那……那我屆時為你收屍安葬。”
“也不必。”蘇吟平靜道,“阿骥,我倆已和離,怎能勞煩你為我收屍?”
謝骥愣了愣,待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麼,立時再度紅了眼眶,急到語無倫次:“什麼叫已經和離?先前那紙和離書是你逼我所寫,在我心中做不得數!”
“因為陛下不願你我再有半分牽扯!”蘇吟沉聲解釋,“陛下縱是已決意殺我,對我再無男女之情,也見不得别的男人對他曾經的未婚妻情深。我這般說,你可明白?”
謝骥呆呆看她。
“今日陛下放我回府,名為借我之口讓你别再妄想救我性命,實則是要你日後别再惦念我半分。”蘇吟緩着語氣繼續道,“陛下遠比我想象中還要記恨當初我背叛他另嫁一事。所以我受死之前,你不可再為我奔走求情;受死之後,你不可表現出半分悲恸,亦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我,更不能以丈夫身份為我殓屍安葬。”
“從今往後,你須當做從未與我做過夫妻,方可保住性命,一世安甯富貴。”
謝骥聽到此處已滿臉是淚,一雙濕潤的桃花眼癡癡望着她。
蘇吟下意識将聲音放柔了些:“此番是我牽連了你,讓你成了陛下心裡的刺。但陛下說了,你是個好兒郎,他不願殺你。你從前不是說要像老侯爺那般名揚天下青史留名嗎?隻要與我一刀兩斷,就當我們二人已真的和離,陛下不會對你如何,你日後就還能被陛下重用,實現你的抱負。”
謝骥怔然看她許久,忽地綻出笑來:“你若死了,我沒法不難過悲恸,更不能眼睜睜看着你被丢到亂葬崗無人收屍。我要将你的屍首帶回來,為你操辦喪儀,讓你葬入謝家墓。”
蘇吟心中微急,當即蹙起眉:“阿骥,莫要任性。我已與你和離,如何能葬入你謝家墓?你若實在不忍我曝屍在外,屆時命人悄悄将我的屍首搬出來再尋個地方葬了便好,辦法這般多,為何要擺在明面上惹得皇帝不高興?他若盛怒之下真将你殺了……”
“那就殺了我。”謝骥神情冷靜,“反正無論你如何說,我都沒辦法假裝從未與你做過夫妻。”
蘇吟隻覺腦門都在突突地跳:“若能活着,何必白白搭上性命?”
“阿骥,我知你年紀輕,性子又率真單純,将情愛看得比命還重,可人一死就什麼都沒了,你如今是定北侯,又有一身好武藝,還會帶兵打仗,府裡的所有人也都是真心待你,你好好活着享你的富貴,立一番事業,以後或許還能遇上一個更好的姑娘,這一世定會過得極好,莫要因一時意氣毀了所有,得不償失。”
“沒有更好的姑娘了,”謝骥眼神固執,“隻有你。”
蘇吟急道:“阿骥,你何必——”
“有必要。”謝骥立時打斷,“你怕鬼,睡覺時整個人都蒙在被子裡,即便屋裡亮着燈也不敢将腦袋探出來。黃泉路上都是鬼,我舍不得讓你自己一個人走,所以若陛下真殺了我,我陪你一同下黃泉其實也不錯。”
蘇吟一噎,過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到時候我自己都成鬼了,就不會怕了,你不需擔心。”
謝骥不理這句話,将腦袋轉回來不再看她:“反正我不與你一刀兩斷,你永遠都是我的妻。謝氏一族無論主支旁支,都沒有出過一個與自己媳婦和離的男兒,我謝家隻有寡婦再嫁,沒有和離休妻。待你死後,我就抱着你的牌位再成一次婚,如此你便可入謝家墓了。”
蘇吟聞言靜了下來。
謝骥性子倔強至極,隻要心裡認準了一個人,或決定了一件事,便再難更改。從前她利用這一點嫁入謝府,如今也是因這一點無法與他了斷。
她沉默良久,輕聲開口:“那你可知我還有一事瞞着你?”
謝骥眸光動了動,擡眼看向她。
蘇吟垂下眼眸:“三年前是我故意設計于你,才讓你對我動了心。”
謝骥一怔:“什麼?”
“彼時蘇家窮困潦倒、落魄至極,連活下去都成問題。我已然十八,但京中卻無人敢娶我過門。放眼整個大昭,也隻有你們謝氏一族的主支宣平侯府和旁支定北侯府敢蹚蘇家這灘渾水。”
“但其實我最先想到的人是宣平侯府的謝淮之,而不是你謝骥,畢竟你當時才剛滿十七,尚未及冠。”
“謝淮之是你們謝氏一族的宗子,光風霁月、正直磊落,是難得的真君子,亦是大昭數一數二的好男兒。我知他心善又極為負責,精心設計了一場落水戲碼,本想借此嫁他為妻,卻在動手之前查到他已有一個心儀多年的女子,因而隻好作罷。”
謝骥呆愣地看着蘇吟,眼裡全是不敢置信。
蘇吟繼續說道:“然後我又将目光投向宣平侯府二公子,但此人雖看着和他長兄一樣溫潤如玉,實則卻冷心冷情。我若敢算計他,他雖會娶我過門,卻定然不會讓我有好日子過。”
“至于宣平侯府的三公子,他倒是個不輸他長兄的正直君子,雖不近女色,無心風月,隻一心系于家國之上,但這種男人,即便對自己妻子毫無情意,定然也會好生待之。你也知我性情淡漠,不擅與人相處,所以于我而言,他本是這三人裡最合适的一個。隻可惜我偶然間得知一個貴女暗暗傾慕他多年,無奈隻好放棄。”
她說到此處,定定看着謝骥,櫻唇輕啟,呵氣如蘭:“所以就隻剩你了啊,阿骥。”
謝骥渾身一顫。
蘇吟淺淺笑着,日光透窗而入,照在她身上,分明是最明媚溫暖的模樣,說出的話卻叫人聽起來全身發冷:“你愛喝什麼酒,常讀誰的詩,閑暇時喜歡做些什麼,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你以為的巧遇不過是我的精心安排,你以為的心有靈犀不過是我的有意設計,就連那回我舍命去救一位姑娘,也是因我知曉你赤誠純善,會喜歡心地善良的女子,才故意為之。”
“但其實我并不心善,你遇人不淑,被我騙了。”
蘇吟将這些話說完,看着身前這個雙眸赤紅的年輕郎君,自己的眼眶也跟着開始發燙。她動了動唇瓣,很輕很輕地開口說道:“所以阿骥,你别再想着我了。你這般好,不愁找不到娘子。我這般自私虛僞,從大昭随便找一個姑娘出來也比我好千倍萬倍,實在不值得你為我赴死。”
謝骥心中如有什麼在一點點坍塌,滿心荒蕪,空空蕩蕩。他紅着眼看着蘇吟,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人,忽然間攥住蘇吟的手腕将她拽上了榻,不顧身後傷勢翻身欺在她身上。
蘇吟被這番變故驚得下意識去推他,卻聽謝骥悶哼一聲,啞聲道:“姐姐别動,疼。”
她身子僵住,猶豫一瞬,收回抵抗的力道。
謝骥雙掌扣住蘇吟的腰,埋首于她頸側親吻,眼淚不停淌下來,滑落至她雪白柔膩的肌膚之上。
蘇吟不由戰栗,想将謝骥推開,卻怕牽動他的傷,心緒紛亂間,聽見男人在她耳邊喃喃開口,聲音哽咽:“騙子,騙子……”
“這世上怎會有你這般壞的女人?”
“你既騙了我,便要一直騙我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