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日落,濃黑的色彩從天穹中央開始向四周蔓延,倒像是九重天的仙人在幕布上打翻了一碗墨。
白天些許的暑熱還未完全褪去,夜晚的涼風已經攜着遠處街道上喧鬧的人聲徐徐吹來。
趙輕遙慢慢走在通往第七峰的廊橋上。微風揚起黑色鬥篷的袖擺,她的整張臉都藏在了寬大帽檐的陰影中,分辨不出神情。
那張充滿威脅和激将意味的紙條被她緊緊捏在手中。反複的揉捏下,紙條的邊緣已出現了快要破損的迹象。
她還清楚地記得,在第八峰與秦倚白分别時的情景。
*
“趙姑娘,我沒有故意騙你。姜元和我,本身就是同一個人。反倒是你謊稱自己是黎明珠,倒是一開始就防範着我呢。”
散發冷冷殺氣的劍刃抵在脖頸上,秦倚白卻說得不緊不慢,沒有半分慌張的神态:
“不如讓我講講你的故事吧。”
“趙輕遙,煉心閣趙暄夫人的獨女,澤霄真人的親傳弟子。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前世這場劍道大會的魁首,本來就該是屬于你的。”
“你十六歲時,暄夫人被笃定與魔修勾結,害得趙家滿門覆滅。恰逢澤霄真人因傷入關,你陪伴左右。所以整個趙家,獨剩你一個活口。後來你四處求助無門,便連當時你的未婚夫所在的洛家,都棄你不顧。”
“再後來,你在心灰意冷之下,前往澤霄真人的閉關之地,藏身十年。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直至十年後澤霄真人出關,才洗刷掉了趙家昔年的冤屈。”
“你重生回來,不就是為了阻止這一次再次發生嗎?”
“秦倚白,你和我說這些廢話,是為了什麼呢?”
良久的沉默後,趙輕遙像是聽說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一般,輕笑開口:
“我早就該猜到的,中州内的世家子弟除了你,怎麼會有第二個魔修存在。誰會放下世家子弟的尊貴地位,偏要用堕入魔道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本事呢?”
“我不管你重生後是有什麼目的,但你就不怕我将你入魔之事捅出去,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個随時會弑殺親族的瘋子。到時候,秦家也未必會保你。”
“雷刑山天罰的滋味,怕是不好受吧?”
姜元和秦倚白相像的地方太多,趙輕遙其實早就隐約猜到了答案,是她自己一直不肯确認。總幻想着,能交到一個新的朋友。
她不該如此天真。
秦倚白不是個好人,姜元更不可能是個好人。秦倚白前世用姜元的身份幫趙家說話,或許隻是因為那麼些許的愧疚而已。
他明明白白地清楚,自己服下的靈藥中,有着趙家五百多人的鮮血。
趙輕遙努力控制着自己握住逢春的手不要過于顫抖,但噴湧而來的恨意,還是将她整個人埋沒。
“是不太好受,挺疼。”
秦倚白坦然地點了點頭,似是陷入了長長的回憶中。逢春已在他的脖頸上劃出了絲絲血痕,但他并不在意,隻是側頭注視着趙輕遙的雙眼。
光打在他漂亮到有些過分的精緻眉目中,恍若神明降世:
“隻可惜,除了這件事,前世其他的許多事情,我都已經忘記了。”
誰信?
趙輕遙嗤笑了一聲,并不打算接這個話頭。
秦倚白頓了頓,繼續說了下去:
“你讨厭秦倚白前世奪了你劍道魁首的稱号。所以從今生見到我的第一面起,便執着于和我比一場。”
“我知道你讨厭我,可以阻止趙家覆滅沒那麼簡單,或許我可以成為你的助力。”
“所以你能不能考不考慮一下,和我聯手?你幫我找我失去的記憶,我幫你阻止趙家覆滅。”
持逢春的手猛然一顫,脖頸上蜿蜒的鮮血,順勢流了下來。
趙輕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若不是秦倚白的語氣太過于誠懇,她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天大的笑話。
“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些什麼。你入魔是把腦子也弄壞了嗎?”她猛然抽回逢春,厲聲喊道。
壓制了兩世的恨意、被人欺騙的憤怒終于在此刻迸發。
她從來沒有這般想殺掉一個人。即便知道對方實力不俗,與他真的動起手來,隻會鬥得兩敗俱傷。
但她還是那樣做了。
鋪天蓋地的殺氣從她的眼中溢出,方才升過境的天脈不知痛楚吸吮着周身的靈氣,化為無數内力彙聚于她的掌心。
撼天動地般巨大的靈氣迸發而出,用盡全力掐住秦倚白的脖頸時,她甚至能聽到指骨在體内嘎吱作響的聲音。
沒有劍術,沒有陣法,隻有單純的憤怒、憎恨——
與那股讓她急躁的、無法嚴明的情感。
方才割裂的口子沒有那麼快地愈合,鮮血順着她的指縫流出。秦倚白被她推得連退幾步,頭顱重重地磕在了石壁上,咚地一聲悶響。
他總是這樣,讓人看不透他的情緒。
甚至沒有憤怒、沒有震驚,更沒有反抗,反倒是伸手搭在了趙輕遙顫抖不已的冰涼雙手上。那雙明亮如星的眸子垂下,嘴角竟彎出一絲清淺的笑意。
他被那樣緊緊地掐着,說話說得很慢:“你想殺我,為什麼不用劍?是嫌髒嗎?”
“對。”趙輕遙回答得很是幹脆,“你的血不配沾到我的劍上。”
她在第八峰見過了秦倚白傷口愈合的能力。隻要他想,逢春未必能給他造成什麼緻命傷。
“你認得辟心,也認得魂契。我阿娘當年為了封住神魔之墟的縫隙,祭出生命創出的魂契陣,倒被你們秦家坐收漁翁之利!”
她緊緊盯着秦倚白的雙目,聲音清脆而嘹亮:
“就隻因為你是高高在上的秦家少主,你的命是命,煉心閣所有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小荷的手最是巧,梳出的發髻最是好看。她說年底想要回家,青梅竹馬的表哥給她準備了一台大花轎;
王叔的栗子餅香甜軟糯最是好吃,他的老母年老體弱,下個月她就也搬來趙家和兒子一起居住;
阿誠話不多,鑄劍天賦卻極高,掙得錢全部寄給了他那在南州讀書的幼妹。那個妹妹趙輕遙也見過,是個好苗子,或許以後也能拜入仙宗尋仙問道……
但他們都死在了那場浩劫中,甚至連屍身都難以辨認出來。
魂靈與血肉,化做了那顆能治世間百病的丹藥。
魂魄消散,他們甚至無法化身為厲鬼,也無法進入轉世輪回。午夜夢回的每一場噩夢中,趙輕遙不知多少次夢到他們血肉模糊的臉,哭着向她求救。
但她誰也沒救下來。
她也曾想過,秦倚白或許無辜,他不知那顆丹藥的來源。但她知道姜元和秦倚白是同一個人時,她便明白——
他從一開始,便什麼都知道。
姜元的求情不是來自善心,而是來自愧疚。
重重疊疊壓過的真相,逼得她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