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墜下,黑濃得快要滴出墨來。
鮮紅色的明鏡花瓣如雨紛紛,似一朵朵綻放的血花。清甜而迷離的香味入人鼻息,讓人忍不住回想起更多的往事。
秦倚白垂眸望向眼前的黎明珠,試圖壓制住心中那股噴薄而出的殺意。
口中甜膩的血腥味一波又一波地蔓來,長久而尖銳的耳鳴中,他甚至沒有聽清黎明珠究竟回答了他什麼。
洶湧而蓬勃的魔氣在的體内奔騰流淌着,侵襲着本該存放着至純靈氣的十境天脈,也吞噬着他僅剩的理智。
明鏡花的香味不斷地侵入肺腑,近乎崩潰的神識與花香攪和着在一起,他眼前的一切也開始變得格外模糊。
他的記憶不斷地向後倒退着,倒退着,退到了一個退無可退的地步。
*
秦倚白最初不叫秦倚白。他從一開始,就是沒有名字的。
不止是他,秦家的所有孩子,擁有的都隻是一個代表年齡順序的序号。
回憶中的畫面開始從模糊變得清晰。柔和的陽光傾下,眉目與他七八分像的少年捧起了鮮紅的花束,尚且稚嫩的面龐上浮現出了歡欣的笑意:
“十八,你快過來看看。我給阿娘摘的花好看嗎?”
“好看是好看。可是十五……我們之前送去的花,阿娘看起來都不是很喜歡。她會喜歡這次的花嗎?”年幼的秦倚白拉着少年的衣角,謹慎地探出了頭。
他是阿娘的第二個孩子,也是十五唯一的弟弟。
排行十八,所以也就叫做十八。
兩個世間絕無僅有的天才身上流着一樣的鮮血,性格卻與截然不同。
十五的眉目尚且稚嫩,卻過早地透露出了隐隐的意氣與張揚:
“這花叫明鏡花,是我偷偷去夫人的惜雨樓外摘的,和我們之前送的那些都不一樣。阿娘聞了它的香味,就能回想起來那些讓她高興的家鄉事了。”
十八年幼,但卻在聽到此話後,臉上卻挂上了少有的緊張神色:“你還敢去惜雨樓?夫人一旦發現,她會不高興的。”
“她哪裡會管這麼點小事?十八,你難道還不相信哥哥我的實力嗎?”
十五洋洋得意,呲着牙綻放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等我成了秦倚白,那我們還不要什麼有什麼。到時候保證讓你和阿娘吃香的喝辣的,啥都不用管。”
秦家的少主隻會有一個。
他或者她隻能是夫人的孩子,秦姜兩家的血脈,名字也隻能是秦倚白。
聽說,這是早在秦姜兩家聯姻的當日,就定下來了的規矩。
但夫人自己不生孩子。
所以源源不斷的侍妾便這樣被送到了秦家。上至天脈境界不錯的修者,下至貌美溫柔的柔弱凡人。她們所生的孩子中,會有一人成為秦倚白。
他們的阿娘,就恰巧是後者。
所有人都說她的命好。一個凡人,能成為秦家的妾室,還能接連生出兩個生來便帶有天脈和劍骨的孩子,是上天賜予她的恩典。
但阿娘美麗而溫柔的眉眼間卻總是帶着愁容。
侍妾和沒有被賜予名字的孩子不可與外人會面。恰巧,她也不喜歡在内宅中走動。
分配給她的住所地勢很高,站在窗邊望去,倒瀑下墜星湖,就像一面閃閃發光的明鏡,格外美麗。
看着墜星湖發呆,變成了阿娘最常做的事情。
隻有極偶爾心情好一些的時候,會給他們講一講曾經的故事。
“我的故鄉是雁鈴城。雁鈴城地處東州,是一座很普通的小城。唯一出名的,大約就是趙家煉心閣所出的天下名兵——”
她想了想,眼中泛起了缥缈的笑意:
“和夏天火紅的鳳凰花。”
十五嘴甜,反應也比十八快上很多。他與阿娘如出一轍的漂亮眉眼彎起,立馬接上了她的話:“那等我之後成為秦倚白了,我一定要在這裡給阿娘種滿鳳凰花。”
十八跟着點頭。
那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幸福時刻。
秦家的孩子中不缺天才,但十五卻是天才中的天才。十八是真的無比地确信,十五會在即将到來的試煉中戰勝所有人,成為他夢寐以求的秦倚白。
但是後來,十五死了。
是十八親手殺的他。
在進入父親為他們親手布下的試煉幻境前,沒有一個人曾告訴過這些沒有名字的孩子背後的真相——
他們身上流着的是上古神的血脈,生來便可擁有比肩昔日神魔之力。但經曆過千萬年的傳承後,這份血脈的力量早已變得稀薄無比。
仙靈界中弱肉強食,隻有勝者才配說話。秦家,正在以一種隐晦的方式走向衰亡。
他們需要創造一個可以被人控制的神,帶領他們重新走向巅峰。
所有侍妾在到來秦家前,身上都被施加了極為隐秘的禁術。這樣一來,她們所生下的孩子便能擁有吞噬之力。
隻要殺掉與自己血脈相通的兄弟姐妹,就可以吞噬掉對方的力量,提煉出純淨無比的神力。
沒有名字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上一個“秦倚白”讓秦家不滿意後,下一場試煉便會開始。每一場試煉下來,存活的都隻能有一個人。
大部分人都會在試煉中很快死掉。過于短暫的生命,是不需要名字的。
十五死得很潦草。
他向來熱情開朗,和兄弟姐妹們打成一片,以為這隻是個普通的試煉而已。直到吞噬的秘密暴露,看似普通的試煉變成一場互相殘殺。
平和善良從來不是一件壞事。
隻是在試煉場外,好脾氣的天才是招人喜歡和讨好的兄弟;但在試煉場内,好脾氣的天才便成了一塊人人都想啃一口的肥肉。
幾個人連起手來,欲置十五于死地。
他被十八狼狽地救下,倉皇逃跑成功,卻也身受重毒,命不久矣。
“我想死在你的手上。”他躺在茅草堆上大口喘着氣,卻盡力地對着十八扯出了一個微笑:“至少,我能為你最後再做一些什麼。”
利器穿透十五的心髒時,十五的臉上還挂着未曾消散去的笑容。
噴濺的血雨灑十八滿身滿臉,有些糊住了雙眼。十八伸手去擦,才發現自己的淚水混着十五的鮮血一起,滾滾而落。
他殺的第一個人,便是自己的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