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的京城燈火輝煌,八街九陌熙熙攘攘,叫賣聲吆喝聲不斷,少年少女結伴遊耍。
彩繡平日裡穩重,今次卻也忍不住了,拉着她家姑娘的手,從街頭走到巷尾,遇上什麼沒見過的吃食都要買上些嘗嘗,又從遊走的小販處淘了不少漂亮絲線,最後在路邊角落裡發掘幾本奇聞異志,滿心歡喜回府。
麗珠早就在側門處等上了,乍見小厮從車裡搬出那麼多東西,興奮地哇哇亂叫。
路上耽擱了時間,進門時早已過了申時,不出菱絮所料,趙大夫人果然沒有說什麼,隻是派王嬷嬷來問問今日情況如何。
菱絮說了一半,留了一半,并未把話說死,隻說女龍王承諾會幫忙。
人一走,麗珠便把飯菜端上桌,私下裡菱絮不用她們守規矩,三人歡歡喜喜圍在一處,一邊吃飯一邊翻弄買來的新奇玩意兒。
彩繡說要用這些布料和絲線給姑娘繡個新帕子,若能做一件夜裡穿的衣裳更好,麗珠則是把點心吃食嘗了嘗,說改日要試一試能不能在府上做出來。
長日裡來菱絮一直心情不佳,連帶着兩個丫鬟也跟着一起操心,又因為伺候的人是她這個不受寵的三姑娘,被連累也不能出府。
這般無憂無慮的日子已經許久不曾有了。
菱絮看着二人說說笑笑,心裡不由慰藉。
“多吃些,改日裡再尋個由頭出門,也帶上麗珠。”
“姑娘!”麗珠感動得淚汪汪,擦了擦油乎乎的嘴:“麗珠能否再吃一塊方勝餅?”
這下就連彩繡也忍不住笑出聲,菱絮忍俊不禁,将自己碟子裡沒動的都推給她:“吃吧吃吧,多吃些才好睡覺。”
本就不該奢求太多,如今這樣已是很好,有間遮風擋雨的屋檐,不愁吃穿,在她們小小但溫暖的陶風閣,就這樣過一輩子也很好。
隻可惜現實總是不如願。
不自由的鳥兒終歸不會快樂,何時才能有自由,何時才能随她心意?
好不容易等到及笄,父親母親卻從未透露過給她定親的意願,興許要不了多久,會打發她去鄉下的家祠裡做姑子,又或者将她草草嫁人。
無論哪個都是前途未蔔。
嫁作他人婦不一定有好歸宿,但聽說做了姑子日子也不是那般好過,清貧暫且不提,在荒無人煙窮鄉僻壤之處,若遭了窮兇極惡之徒惦記,怕是生不如死。
依着父親母親對她的态度,恐怕不會對此上心。
但菱絮知曉,這條路她必須親自選。
……
又是那個熟悉的地方。
本以為昨夜裡将他惹得勃然大怒,今晚他或許不想見她,看來他不僅陰晴不定,心思也不能按常人揣測。
即便如此,有了卞龍王的一番話,再見面時,菱絮要鎮定許多。
卞龍王說這惡鬼現今被困在某處身不由己,若是當真能監視她白日裡一舉一動,恐怕早就找上了門,那日許是恰巧,況且她的屋子裡有陣法,一般人窺探不得,是以她們談話的内容不會被聽去,大可以放心。
這片土地恢複了往日的阒然寂靜,昨日要把天地撕裂的電閃雷鳴如同幻覺。
這裡沒有聲音,沒有風雨,沒有太陽月亮,這片地不見活物,隻有一個少年孤獨坐在山巅。
他沒有笑,也沒有像以往那般喚她絮絮,隻是看着她,眼裡沒有什麼多餘情緒。
菱絮深吐一口氣,鼓起勇氣去看他。
他穿着黑色箭袖服,是菱絮從未見過的樣式,祥雲紋暗底,身前是金色絲線繡出的巨蟒,腰間玉帶精雕細琢,玉質細膩溫潤,是不可多得的極品,饒是她沒甚麼見識也知曉這身衣裳不是普通百姓能穿得的。
他生前約莫是個金尊玉貴的富家公子。
纖塵不染,錦衣華服——往日裡理應是這樣的。
可此時此刻,菱絮看到的隻有褴褛不看,而他遍體鱗傷,衣衫之上血迹斑斑。
再細看,右手掌心血肉模糊,竟是穿了個洞!
菱絮呼吸一窒,幾乎是立時就想到昨夜那場雷電。
原以為因他動怒才招來了那些東西,竟然是沖他而來嗎?這裡莫非并不屬于他?她忽然從夢中驚醒,也是因為他知道要發生什麼,因而将她提前逐出夢境?
菱絮驚疑不定,立在一旁不敢吭聲,想到道姑所說他正被困在某處,看來所言非虛。
“你……為何會這樣?”
少年觑她一眼,拖着幽長冰冷的語調:“與你何幹?橫豎你不在意。”
菱絮試圖忽略他話中怪怪的感覺,可還是難免心緒複雜,尤其他掌心的傷口,想起來便腿發軟,心口跟堵上什麼東西似的。
若說全然不在意是假的,他畢竟陪她許多年,聽她講過許多心事,她曾那般信任他,便是昨日那麼生氣,也沒有傷害她。
菱絮忍不住去想,也許他所言都是真,若他真打算要她的命,這些年有太多時候能下手,而她請人布下陣法,七日後便要讓他灰飛煙滅。
心情不免沉重,對他的恐懼也少了些許。
“我還什麼都沒說……”她偷看幾眼,又迅速低頭:“昨日也沒說。”
是他自己有了猜測,即便猜得不錯。
少年譏笑:“你心裡想什麼都寫在臉上,不必說。”
那隻紅色的左眼轉瞬間又有了光,有了昨日經驗,菱絮知道這是他動怒的前兆。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喜怒變臉就在一瞬,上一秒還笑着,下一秒便要毀天滅地。
慌亂間,菱絮磕磕絆絆開口:“痛、痛嗎?”
少年微怔,似是不能理解這句話。
可是片刻後,紅光漸消,他看着她,又似乎不是在看她,就這麼沉默許久。
菱絮被他盯得身子都僵了,不敢動一下,琢磨着是否說錯了話。
卻聽他聲音低了許多,開口:“再說一遍。”
“什麼?”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方才的話,再說一遍。”
菱絮猶豫着,輕聲道:“痛嗎?”
一定很痛吧,若是凡人,手掌缺掉一個洞,應當早就死了。衣裳也破爛,手臂和臉上都有傷,可他面容還是幹淨的,如雲烏發也一絲不苟束着,他應當是個很驕傲的人。
少年沒有回應,過了許久許久,久到菱絮幾乎要站不住。
“玉佩切勿離身,要不了多久了。”
什麼要不了多久?
他下颚微擡,忽地露出一個璀璨興奮的笑,單純的快樂,還有單純的邪氣。
“相公就要來接你了,絮絮,開心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