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某天趙大太太發現她眼盲之事,從此以後一切都變了,父母越發冷待,幾乎是将她丢在陶風閣自生自滅,那麼小的孩子,沒有大人照應,照顧她的同樣也是小孩子,雖說吃穿不愁,可也是磕磕絆絆着自己長大。
為了守住這個秘密,趙老爺從很遠的地方請過一次郎中,那郎中隻看一次便搖頭,說娘胎裡帶來的,華佗在世也醫不好。
為此趙老爺便連妻子都怨上,好長一段時日不去她屋裡,隻宿在姨娘房内。
生下天殘的孩子是不祥之兆,是祖宗的警告。
男子生來不必承擔生育之苦,莫說一個女兒,便是兩個三個又有什麼?趙老爺還有許多健康的孩子,往後還會有健康的孩子,他趙家枝繁葉茂,生她一場便養她一場,可再多的就沒有了。
至于趙大太太更不必多說。
幼時兩個姐姐也來陶風閣找菱絮玩耍,後來得了趙大夫人的訓斥,耳提面命說着,她們便也認為,三妹是災星,要離她遠些才是。
隻怕這所謂醜事被鄰居知曉,影響自己官途,趙老爺舉家搬遷。
這麼長的時間,菱絮隻有陶風閣這四方天地,睜眼住在井裡,閉眼也住在井裡。
偶有外人見到,他們隻驚于她的容貌,沒人會注意到她有一眼殘。
而今,竟被一個惡鬼一眼看出,這般大的地界,這麼多的人,竟隻有一個惡鬼。
菱絮覺得荒唐且可笑,可為何鼻尖酸澀眼睛也發脹?
她看到他眼中紅芒四溢,俊臉越發妖異,隻呆呆看着她的左眼,手指一遍又一遍劃過。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他似是不能接受,口中喃喃其語。
“所以你的字才一直練不好。”他看到書桌上她練了一半的字帖,書架上也有:“所以你夜裡要丫鬟念書給你聽。”
“我怎麼會到今日才發現……”
那紅光越發強烈,另一隻漆黑如墨的眼睛竟然也漸漸變成紅色。
忽而一道雷電自頭頂劈閃而至,直直穿過洛承寂眉心。
緊跟着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那雷一道比一道更重,少年高大的身軀被生生壓垮,他口中溢出鮮血,單膝跪倒在地。
菱絮又驚又懼,從凳子上霍然起身,又被那雷電刺得睜不開眼,那般大的動靜,從房頂之下穿透而下,震耳欲聾,她幾乎以為房屋也要倒塌了。
可屋内擺設毫發無損,菱絮自己亦是一根頭發絲也沒掉。
外頭好好的天狂風大作,窗扇被吹得啪啪作響,風入室内,菱絮越發睜不開眼,勉力扶住身邊的東西站穩腳跟。
風聲漸漸平靜,再睜眼時屋内多了個身穿白衣的年輕男子,劍眉星目顔如冠玉。
他一手提劍,似是風塵仆仆趕來,雷電也不知何時停下。
男子一眼便看到屋中半跪在地上的少年,眉目冷硬殺氣凜然,可在看清人後先是一驚,随後眼神逐漸變得古怪。
那把劍被收了起來,他這時才看向身後的菱絮,上下打量一番,方松下一口氣。
菱絮緩了緩發麻的手臂,悄悄往洛承寂身邊靠,一邊警惕看向陌生男子:
“你是何人?為何擅闖此處?”
男子又看她一眼,這次長長歎口氣,随後兩指并攏金光一閃,将菱絮定住。
“乖乖待着。”
丢下一句不冷不熱的話,男子重又将目光轉移到洛承寂身上。
他頓了半晌,方才情緒複雜地開口:“闊别多年,未曾想世子竟成了這副模樣。”
洛承寂緩緩擡頭,這十幾道雷的威力非同小觑,出自誰之手也顯而易見,他幹脆坐在地上,手臂搭在曲起的膝蓋上。
紅光又暗下來,變紅的右眼也恢複正常。
“你來得倒是快。”
“世道不安穩,總得防着。”
他竟認同地點了點頭。
男子看着他,似是有許多話想問,又有許多話想說,反複張口,最後還是生生忍下。
“師尊說時候就要到了,我便日日等。”他頗為感慨:“我以為隻是……”
他不再繼續說下去:“我不能幹涉其中。”
洛承寂點頭,無言。
男子轉身,徑直沖着菱絮而來,瞧了瞧她的臉,在她不能動彈不能發聲的臉上看到驚慌失措。
他笑了下,擡手在她頭頂一拍,而後白光一閃,哪還有蹤影?
幾乎在人消失的一瞬,菱絮就能動了,她眨了眨眼,又輕晃腦袋,奇怪詫異地看向地上的洛承寂。
“你怎麼坐在那裡?”
方才不是還說着話?說着說着他又一副要發狂的模樣,然後……
菱絮不禁敲了敲額頭,怎的他突然就坐在了地上?人也平靜下來。
少年唇角的血液不知何時沒了,他站起來,又看了看她的眼睛,薄唇抿成線。
菱絮就想起來了,眼神暗了暗:“你是不是也同旁人一樣?”
話沒說完,也不必說完。
洛承寂走至她身前,行得很慢。
看着她,一字一句:“不,我偏喜歡這雙眼睛。”
說罷身形就像撐不住的塔樓般逐漸透明,直至丁點兒影子都沒有,仿佛從未來過。
菱絮同時感覺頭頂上多了什麼東西,伸手一摸,摸到一個花環,柳枝編的,其中還綴了些許艾草。
編的不好,有些歪扭,看得出編它的人并不熟練。
院内天色大好,寂靜無聲,室内空闊,唯有桌面幾盞茶冒着餘溫,唇齒中還留着甜香的滋味。
菱絮捏着花環,鼻子一酸,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