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後,姑娘嘴上不說,每日裡沒事幹就練字,夜裡點着燈也要練字,練得兩隻眼睛通紅,困了就用小手揉揉眼睛。
彩繡夜裡起來如廁,看到正屋燈火通明。
她瞧瞧躲在門後看,看到地上扔了滿滿的紙張,有的還墨迹未幹,而姑娘默默流着淚,小小身影倔強站在桌前,舉着筆一筆一劃——一遍遍重複,寫完一張便對着光看看,而後眉眼失落,淚珠又繼續染濕臉頰,哭過後接着練。
彩繡捂着嘴,哭得身子發顫,坐在屋外陪了她一晚上。
姑娘是有苦往肚子裡咽的人,唯有那麼一次,她們三人坐在台階之上看夏日裡的星星。
菱絮仰着頭,雙手撐在下巴上,問:“彩繡,石榴花餅到底是什麼味道呀?”
彩繡迷茫着:“奴婢沒有聽過石榴花餅。”
麗珠急急出聲:“麗珠知道,就是石榴花做的!”
菱絮又問:“甜嗎?亦或是鹹的?”
麗珠昂起頭:“可甜可甜了,如蜜汁一般!”說罷她砸吧砸吧嘴。
彩繡問她:“你何時吃過?”
“麗珠沒吃過,但麗珠就是知道!是趙嬷嬷說的!”
“趙嬷嬷曾吃過嗎?”菱絮說:“我聽話的,父親母親說什麼都聽的,我乖乖的,不做壞事,可為何母親隻把石榴花餅分給大姐姐二姐姐?”
小小的姑娘,嬌憨可愛,若人不說,誰能知曉這麼漂亮的眼睛看不見?
她問:“難不成真如大哥所說,我不是父親母親的孩子?那我又是誰的孩子呢?我的爹娘也會像母親一樣給我吃石榴花餅嗎?”
這問題對于小孩子來說太難了,彩繡想了半天:“奴婢也不知道。”她極為不解:“姑娘就是姑娘,若不是老爺太太的孩子,為何是姑娘呢?”
麗珠聽了會兒,忽地興奮起來:“那我們就去找姑娘的爹娘,麗珠也想知道自己的爹娘在哪裡。”
菱絮的大姐二姐身邊也有兩個丫鬟,都是家生子,知根知底有爹有娘,而麗珠彩繡是從外頭人牙子處買來的,她們是被親生爹娘賣了的。
年歲小小就進了府上,自己個兒都走不穩,便要學着伺候人。
可那時候她們不懂,隻當是進府裡來賺銀子,往後若有閑暇還能歸家去。
麗珠向菱絮講,她記得自己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妹妹,姐姐們早就被送去賺銀子養家,後來是她和妹妹,兩個弟弟尚在襁褓。
她太喜歡府上啦,一年四季都有新衣服,暖和又漂亮,還能吃飽飯,她可以吃兩個饅頭,還能吃到肉,還有漂亮得宛若假人兒的姑娘陪着她,簡直是頂頂幸福的事。
而她家裡家徒四壁,常年穿着縫縫補補的破舊衣裳,下雨了茅屋便漏水,冬日裡是最難熬的,要一家人擠在一處才不至于被凍死,更是時常吃不飽飯,偶有一頓葷腥,就是爹爹運氣好,從外頭的河裡捕到了魚。
說起那條河,麗珠很是欣喜:“姑娘和麗珠定會喜歡的,喝水涼涼的可舒服啦。”
她說往後攢下銀子要為家中修新房子,讓爹娘和姐姐,都能吃上兩個饅頭。
菱絮和彩繡都被她的描述吸引了,三人都想去河裡玩耍,更想找到自己的爹娘,是以一拍即合,收拾上包袱便要出門。
守門的小厮攔下了,一問,三姑娘竟是要出門去尋親生爹娘!
趙大夫人大發雷霆,把人叫來,命嬷嬷在她手上打了十幾個闆子。
菱絮手腫得寫不成字,沒有藥膏,夜裡疼得睡不着,想看天上的星星,可她的眼睛在夜裡更是什麼也看不清。
有些愛嚼舌根的下人,私下裡說三姑娘定是上輩子犯下了錯事,這輩子才被閻王爺懲罰做個天殘的瞎子。
生得再美有什麼用?哪裡會有男人看得上?世家貴族不會要有天殘的媳婦,普通男子更不會,眼睛不好做不了事,又身嬌體弱,要來何用?
恐怕将來隻有與人做小妾的份兒。
他們語氣又似憐憫又似嘲諷,聽在菱絮耳朵裡,便回來問彩繡,為何偏偏是她瞎了一隻眼?莫非她上輩子當真是個壞事做盡的惡人?
否則世上那麼多普通人,生着健全的四肢,耳聰目明,能寫字會彈琴,為何隻有她生來如此?
彩繡抱着她說不是的,她大聲說姑娘在她眼中是最好的,便是兩隻眼睛都看不到,她還有耳朵,沒有手還有腳,隻要活着一日便要好好活着,要活給所有瞧不起她的人看!
她堂堂正正,問心無愧,合該享受陽光的照拂,被人愛也去愛人,體會世上一切美麗的東西,絕不比那群人差什麼。
他們是上輩子沒做壞事的“好人”,他們心腸歹毒口出惡言,他們才是真正的眼瞎心盲!
菱絮就在這樣的日子裡一天天長大,風言風語從未停歇,而趙老爺趙大太太也不知對此知不知情。
幺女眼睛不便,做女紅活計慢,幺女也不愛這個,可他們一年四季都會收到幺女親手制成的東西,有時是圍脖,有時是披風,沒有繁複華麗的花紋,可都是她一點點親手縫制的。
彩繡說的這些菱絮不是不知曉。
明知父母不會在意,明知他們不看在眼裡。
可總是免不了暗藏一點點希冀,也許能得來他們一個笑?她已經長大了,不管嫁人亦或如何,就要離開趙府了。
菱絮總是盼望着,日後回想起爹娘,起碼他們曾對她笑過。
可惜事與願違,菱絮遺憾地想,得不到就莫強求。
眼睛不知怎的落在了那柳枝花環上。
興許有一點惆怅也早就在出了懷墨堂後就煙消雲散。
看着眼前的茶,菱絮滿腦子想的都是——她有沒有對他笑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