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實在算不得輕松,菱絮半夜醒來時,頭痛欲裂,雙眼澀痛。
這已經不是夢裡了,頭頂的紗簾,夜間的風聲無不提醒她,可那六個血紅的字還是印刻在眼前,揮之不去。
眼珠痛到像是下一秒就要炸開,眼淚止不住的流,越流越痛,她把自己縮成一團,不動了。
可菱絮已然顧不上疼了,她急急喘着氣,攥緊胸口的衣衫,心髒好像空了一塊,她像是丢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這種空落落的感覺令她無比惶恐。
像是溺水之人掙紮在水中,什麼都抓不住,也找不到借力的地方,隻能無助墜落。
一夜未眠,等天亮的時間是想象不到的難熬,終于捱到東方既白時,菱絮身上早已被汗浸濕。
借着一點光亮,她自行燒水沐浴,疲憊消去些許,也趕在彩繡進門前把自己收拾得像樣些。
是以彩繡進門時,看到的菱絮隻是面色微微蒼白,并無什麼不妥。
菱絮甩脫沉重的感覺,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坐在銅鏡前梳着一縷頭發。
“今日梳個端莊些的發髻罷,用過早膳,我們去一趟懷墨堂。”
彩繡哎一聲,幾步上前,她手巧,動作亦麻利,幼時菱絮不會梳頭,隻會最簡單的童髻,而大姑娘二姑娘身邊則有大丫鬟為她們編各種好看的發髻。
那是彩繡就想,總有一天也要讓姑娘簪上好看的發髻才行,如今她也有了這般手藝,隻可惜簪得再美,這麼好的姑娘也隻能困在這四方天地。
彩繡看着銅鏡裡的人,面上不自覺柔和起來。
“我聽府上的嬷嬷說,生了桃花眼的人注定有許多風流債,姑娘長到這麼大,莫說風流債了,怕是連府上的男子都不認全。”
菱絮笑:“你也說是桃花眼,我既沒生一副桃花眼,又怎會惹風流債?”
“姑娘說什麼呢,這雙眼睛無論怎麼看都是桃花眼啊,奴婢與麗珠先前便讨論過呢。”
菱絮對着鏡子細細地看,如此分明的一雙杏眼,怎會與桃花沾邊?
奇了,她本想笑話她二人兩句,忽地不知想到什麼,唇角頓住,顯得表情有些奇異。
一個荒唐的念頭在腦海中浮現。
菱絮沉默片刻,問:“你說我長什麼樣?”
彩繡還沒意識到她家姑娘情緒有變,打趣道:“還能長什麼樣,姑娘看看鏡子就知道了呀,傾國傾城,這天下再沒有人比得上。”
菱絮直勾勾看住鏡面,銅鏡之上人臉并不清晰,不平整的鏡面微微晃動着,猛一瞧,像是在某個瞬間将她的臉從中間斜斜切為兩半。
她一直知道自己生得好,可這張臉,她從未想過——當真是她以為的模樣?亦或是說,旁人與她眼中看到的從來都是不一樣的。
旁人看到的是假象,隻有她自己才能看到真相?
菱絮不動聲色,故作玩笑:“如何不知是你在打發我?若要我來誇,傾國傾城這樣的詞能說十幾個。”
“好好好。”彩繡哄小孩似的:“奴婢這就好生誇誇姑娘,嗯……奴婢覺得,姑娘臉上最标志的就是這顆美人痣了。”
“不當不正,渾然天成般,奴婢有時候都忍不住盯着看呢。”
菱絮一驚,倏然擡眸。
鏡子中眼尾處肌膚光滑,又哪裡來的美人痣?
菱絮一顆心沉下來,猜測被印證,這卻并不是一件好事。
朝夕相處十幾年,竟在今日才發覺出入,這不可笑嗎?好像有一層霧,故意蒙擋在她眼前,阻擋她看清真相,亦或是阻擋他人看清真相。
菱絮感覺十分荒唐,荒唐之外又是心慌。然後條條件件細碎的往日裡被忽略的東西于一瞬間莫名被連在一起。
為何她會自幼時起就做怪夢?為何洛承寂在發現她一眼盲後會是那般神情?又為何是她被父母藏在深宅後院?
當真都是巧合?
不堪細想。
她曾認為自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可如今發生的事樁樁件件都在告訴她并非如此簡單。而這是否又隻是一個開始?還會有更多的更驚人的東西浮出水面?
菱絮心亂如麻,卻有一點很明白,往後的路她必須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
帶着秋梨膏上懷墨堂時,趙大太太将将用過午膳。
她臉色并不好看,連着幾日睡不好,心煩氣躁,大丫鬟在身後為她輕柔按捏着太陽穴。
菱絮請過安,低眉順目坐在下首,滿臉的懇切關心:“母親可是身體不适?女兒熬了秋梨膏,據聞有甯心靜氣的功效。”
“你有心了。”大太太仍是不鹹不淡:“今日來有什麼事?”
菱絮咬了咬唇:“今日來,一是熬了秋梨膏,想要母親和姐姐們嘗嘗,二是……二是……”
“易道長終于走了,女兒也終于能對母親說實話!”
趙大太太睜開眼,眸光銳利:“什麼意思?”
菱絮似是再也憋不住了,噗通一聲重重跪在地上,膝行向前伏在趙夫人雙膝之上,再擡眼,眼裡已蓄滿了淚水。
“求求母親救救女兒罷!”
趙大夫人一驚,貼身伺候的丫鬟也停了手上動作。
“你這是做什麼?先起來,有事好好說。”說罷便上手扶她。
菱絮沒有借力,依舊跪着不動:“先前沒有說實話,是因為卞龍王曾對女兒說,不可以叫第三個人知曉,否則女兒便要命喪黃泉,是以才一直沒有告訴母親。”
彩繡打發出去尋卞龍王的小厮當日便回了消息,山上不僅沒有卞龍王,便是連前面的廟宇與後面的道觀也全都空了!罩房門大敞着,桌子上已落了厚厚一層灰,便是連那佛祖殿,看模樣都已有數日不曾添香。
那易嘉煦,口口聲聲自稱卞龍王師弟,口口聲聲稱卞龍王将自己托付給他,既如此便沒有理由不知道殺鬼陣法,隻是如今想找個對證之人都沒有。
菱絮不覺得他是什麼好人,更不認為他會好心幫自己解決困局。
命喪黃泉四個字叫趙大夫人臉上一白,她頓了頓,沉下臉來,揮手叫屋内所有下人都出去。
“現在你可以說了。”
菱絮捏起帕子擦了擦眼角:“女兒不敢相信旁人,可母親總不會害女兒……女兒在夢中夢到一個男子,說我是他前世的姻緣,因上一世沒能修成正果,是以一直不肯投胎轉世,他、他是鬼!”
她的手哆嗦個不停,似是想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先頭女兒并不在意,隻是個夢罷了,可後來日日都能夢到那個男子,說等良辰吉日到了,便要來娶親。”
菱絮猛地抓緊趙大夫人的手:“母親!那鬼口中的成親,便是要女兒的命!要女兒去地下陪他啊母親!”
趙大夫人被冷不防吓一跳,手臂下意識甩開,桌邊的茶盞被一把掃在地上,咣當一聲脆響,熱茶潑了一地,茶盞也摔成碎片。
她眼皮突突地跳,心口也如揣了隻兔子,登時便慌亂起來。
誰知女兒還在下首哭,嗚嗚咽咽好不凄切:“要女兒的命也就罷了,可卞龍王說他極有可能會對家中出手,也許是成了鬼便有了怨氣,說不準還要帶走大姐二姐與他做姬妾。”
這一句可是直直戳到了趙大夫人的心窩上,她攏共隻得了三個女兒,便是再不疼愛菱絮,也遠沒有能親自看她送命的程度,何況此事牽扯到她的兩個心肝兒!!
若都被惡鬼帶走,她下半輩子還怎麼活?!
“你說什麼?!”
她幾乎吓得肝膽俱裂,眼前一片黑,險些暈過去,死死握住菱絮的手:“你先前為何不說!”
“卞龍王說她會布下殺鬼的陣法,由她親自去夢中殺鬼,若七日後那惡鬼還出現,就隻剩最後一個法子……”
“什麼法子,快說!!”
菱絮咬了咬牙:“隻有将女兒速速嫁了,隻要許了人家定下婚約,陽間的契約便已成立,與那惡鬼的婚約便不做數!”
……
從懷墨堂出來,菱絮後背已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