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左右仍然屬于城市的早高峰時間段,商陸和薤白往往為了不在路上花費太多時間所以故意錯開高峰時期,如果六點還沒來得及出門,他們就會在被窩裡躺到九點,比如今天。不過薤白不到九點的時候就爬起來上廁所去了,回到卧室清醒了不少,就打算看看手機等商陸睡醒,自己的手機上翻來覆去都是些按照自己的喜好推薦的短視頻,看膩了他就會拿來商陸的手機,看看各大平台都有什麼新聞熱點。不過這一次吸引他的不是新聞标題,而是一個從未見過的軟件裡彈出來一個類似對話框的東西。
他看到對話框的聯系人寫着“白小一”,想到之前商陸和王曜華對話中也出現過這個人的名字,就忍不住點進去看看。但是對話框裡隻有最新的留言,寫着:張航還是決定離開,我對你們很失望。
薤白雖然看得一頭霧水,但當他看到“張航離開”這種字眼的時候,還是能理性判斷出這不是什麼好消息,他趕忙搖晃商陸的肩膀:“商陸,醒了嗎?”
商陸從被窩裡伸出手摟住薤白的腰:“怎麼這麼早……”
“白小一給你發了消息。”薤白把手機擺在商陸面前,“說張航決定離開,這是什麼意思?”
商陸睜開眼睛,半天才對焦在手機上,随着看清屏幕上的文字,意識也變得清醒。白小一從來不會發這種讓他毫無頭緒的消息,尤其這消息裡還扯上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名,讓商陸不得不重視起來。他給白小一發了一個問号,但通常都會立刻回複的白小一,這次一改往常,幾分鐘之後都沒有響應。
“是不是出什麼事了?”薤白發現商陸的臉色不對,小心地問。
“不好說。”商陸揉了揉頭發,立刻給王曜華打了通電話。
“你這電話來的真是時候,是不是也收到白小一的消息了?”接通電話的下一秒,王曜華就先商陸一步開口說道,“CBL的内網癱瘓了,簡單來說,白小一帶着所有的AIOS集體罷工,開擺了朋友們,原計劃下周交付的軟件現在看來距離完成根本就是遙遙無期。”
“到底是什麼情況。”商陸發現事态比他想象的要嚴重。
“具體怎麼樣我們還沒研究清楚,但現在知道的是張航昨天晚上被釋放了,但是這事兒沒有人知道,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半夜回家,把有栖川叫過去,然後有栖川不知道腦子出了什麼問題,趁人家睡着之後離開了一會兒,回來之後看到張航給他留了張紙條,寫着永别。”
“寫着什麼!?”
“有栖川也懵了,到處聯系各種人,發現張航沒有跟任何人有聯絡。我去調監控,也沒有找到張航的行蹤。現在有個合理的解釋,張航走之前命令白小一幫他隐藏蹤迹,這對白小一來說易如反掌。至于AIOS為什麼要罷工,目前沒找着原因,應該不是漏洞,重啟也沒反應。”
“我馬上過去。”商陸越聽越頭大,挂斷電話之後歎氣的功夫,發現薤白已經麻溜兒地穿好了衣服,還抱着他的衣服在旁邊等他。
“我跟倩姐前兩天才剛把張總家裡裝修過一遍。”前往CBL北京大樓的路上,薤白有些焦慮地自責着,“本來想着他出來那天,先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再回家的。這下倒好,他估計回家都會質疑人生了,說不定會以為房子被法拍了!”
商陸去看過那套重新裝修的房子,不得不說,确實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風格,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愛情濾鏡,他還挺喜歡翻新後的樣子的,可是他确實沒有考慮到張航的心情之類的細膩問題。“現在仔細想想,國防确實不可能把釋放的時間明确的告訴别人,不然走漏風聲的話對他們也不利。這兩天都在忙着工作,誰都沒有往這方面多想。”
“不過我不理解為什麼他沒有聯系其他人,至少要聯系泉哥啊!”薤白說着就又刷新了一下手機,“話說泉哥為什麼一直不回我消息呢!”
“不要急,泉教授這兩天負責的課題太多了,可能是在哪個不能用手機的研究室裡。”說話間商陸已經把車開進大樓的地下停車場,下車後和薤白一路小跑到王曜華辦公室,發現辦公室還聚集着鄭勇、袁文倩和有栖川龍之。
其中就屬有栖川的臉色最差,嘴唇白得像是死了,手也一直在抖,似乎不給他上氧氣機的話他随時就會昏厥。
“勇哥你們也來了。”商陸随手關上身後的門,“張航家的車庫有少什麼車嗎?”
鄭勇搖了搖頭:“他屬于假釋,如果就這麼失去行蹤,要是被國防知道了,他就徹底有罪了。所以現在我們也不能設置路障,更不能把他失蹤的消息散播出去。目前我爸那邊有幾個心腹在調查,初步排除了綁架嫌疑。”
“國防會給他們要監視的人注射定位器,我研究室可以直接訪問國防的定位系統。”商陸立刻想到這一點,拿起手機準備給贠偉輝打電話。
鄭勇按住他的手:“我在他家浴室裡發現了定位器。”
“……什麼意思?”商陸都沒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他自己用刀把皮膚割開,硬是把定位器取出來了。”鄭勇看向有栖川,“早上有栖川發現的,在浴室裡看到一灘血,當場就吓暈了。我跟小倩本來早上是去張航家放些東西,看見有栖川暈在樓梯邊兒,吓得我以為進強盜了。”
卧槽,是個狠人。商陸在心裡感慨了一句,随後也一同看向有栖川:“聽說你昨天晚上看見他了,他當時是什麼狀态?”
有栖川沒有回答,沉默得像是聽不見商陸的問題。
袁文倩代替他回答了:“張航失魂落魄的,好像是自己一個人從國防走回家,看到家裡變得不一樣了,又看到離婚協議……唉,我就說要把那個離婚協議藏起來的!”
“現在說這些也晚了。”鄭勇摸了摸袁文倩的後背當作安慰,然後繼續補充,“小航應該是受了刺激,一個人鞋也不穿的走去馬路上溜達,把有栖川叫來的時候也就是那個時候。本來有栖川把他帶回家後還好好的,估計是醒過來發現有栖川不在……”
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很想質問有栖川到底抛下張航一個人呆在熟悉又陌生的屋子裡去幹什麼了,但是大家礙于有栖川已經自責到要死了,所以沒人忍心開這個口。
“衣服呢,物品呢,要是什麼都沒有少,他不會走太遠。”商陸冷靜地分析着,“國防注射的定位器不是在真皮層,是肌肉裡面,很靠近骨頭的地方了,需要用上麻藥動手術取下來。他家裡肯定沒那麼專業的東西,就意味着他現在肯定是受傷的狀态,就算真的走了,在路上應該很突兀。隻要在周圍低調地問一問路上的工人,說不定會有線索。”
“家裡少了兩件衣服和一雙運動鞋。”鄭勇無力地說。
“公司少了輛山地車,估計他是騎行。”王曜華也給出情報,雖然不是什麼好消息,“公司沒有員工看到他,從時間推測,大概是七點左右出發,按照他以前那個上竄下跳沒有體力上限的表現來說,估計現在騎到外環了。他當初在中東,胳膊錯位了都能反殺一個班的武裝士兵,區區皮肉傷能限制他的什麼啊。估計等我們推理到他的行蹤,他人都到深山裡跟野生動物為伍了。”
商陸看着王曜華那個平靜的樣子,忍不住問:“所以你不打算找他。”
“呵,AIOS停擺了十有八九跟他有關系,留下這麼個爛攤子自己一走了之,他應該慶幸我不打算找他,找到了我要一槍崩了他。”王曜華用力拍着桌子,“你們也都走吧,别在我這兒聚會了,看着就煩。”
有栖川是被鄭勇和薤白兩個人架着離開的,袁文倩負責開關門。但商陸沒有走的意思。他和袁文倩對視了一下,後者心領神會地關門,給商陸和王曜華提供了一個獨處的空間。
“現在各個部門都等着我開會說明系統崩潰之後的開發方針,”王曜華抱起雙臂,看着牆壁白闆上的筆記,“倒也不是沒有辦法,把版本退回到激活AI模塊之前就可以了,效率低應該也就是最開始,反正AI也是我們開發的,開發者怎麼能比被開發者要弱呢。”
“讓你這麼煩心的就光是工作問題嗎。核心是我們研究室研發的,我們再提供一個雖然在深度學習方面沒有被培訓過、但是算法依舊很快的備用模塊也可以解決效率問題。”
“你們售後不錯啊。”
“你還能開玩笑,那看來是真沒把這當回事兒。”商陸心情很複雜,他思考了一下自己目前這種說不上來難過也說不上來開心的感覺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可能事情很單純,他很在意為什麼張航走之前沒有聯系自己,或者說,他很在意為什麼出事之後王曜華沒有第一時間聯系自己。難道說就真的隻有自己把他們當朋友?也不是不可能,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對友情淡泊是常态。一起合作出一番事業,和一起喝酒暢談内心的糾結,這完全就是兩種關系。
其實他們并不是沒有機會成為後者那種關系,最好的一次機會就是上次校慶之後,張航帶他們去了張弦生前的住所,可惜也就是那一次,将他們幾個人互相的關系定了性。
商陸那次隻關心薤白的感受,張航隻關心和童年的遺憾和解,王曜華隻關心電腦裡到底有什麼。
建立情感信任關系隻有一次,可惜商陸還沒有敏銳到那種程度,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6G有一套通信追蹤系統,不像是以前的網絡可以通過發射器來三角定位,而是另外用算法解析區塊鍊,來獲取更精準的定位。但是這個系統我們決定不向任何人、任何機構公開,所以目前大家都誤以為6G是絕對保密、無法被追蹤的。”王曜華冷不丁地開口說,“擁有使用這個系統的權限的電腦,全世界就一台,在張航的辦公室裡。唯一能讓這個系統癱瘓的,也就隻有它的設計者,也就是張航本人。現在6G的追蹤系統無法使用,那就意味着今天早上張航去過他的辦公室了。”
商陸坐在辦公桌的邊緣,越聽越覺得渾身無力。
“他的辦公室和我的辦公室,距離很近。”王曜華用手撕着嘴唇上的死皮,看起來是無意識的,“他明明知道我住在公司裡,隻要他敲門。”
嘴唇被撕破,王曜華抿了抿嘴,讓血散開,然後繼續說:“我不明白,我是他的合夥人,叫他老大也叫了那麼多年。他敲敲門,我肯定會醒,醒了,給他開門,說哎喲你回來了啊。我可以對他的一切私生活不聞不問,我都不感興趣,隻要回來再一起工作就好了啊。但是他沒有,他的辦公室就在隔壁。
“擁有白小一的系統的C君被喚醒了,尾随他到地下車庫。我是在放着他山地車的地方看到了白小一的C君本體,當時C君已經自動斷電了,邪了門兒,我們沒有給它設計這種功能,理論上來說它是絕對不可能斷電的,除非有人用暴力把它損壞。但是它好好的,電量也很足,但它無論怎麼樣都不會被喚醒了。之前也有這種情況,張航被逮捕之後,C君就在充電台上不再活動,但那時候至少系統是活躍的。
“現在,所有的C君都跟着休眠,所有的系統都喪失了響應,白小一留給我們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張航還是決定離開,我對你們很失望。
“我對你們很失望?這是什麼意思,它是人工智能,它就是個數據和算法的集合體,它為什麼會對整件事産生‘失望’這個概念?還做出這麼多不符合邏輯的決定!”王曜華擡頭看向商陸,“難道說白小一……産生了主觀意識,習得了人類的感情?”
商陸被驚出一身冷汗,他再看向王曜華辦公室角落的那隻休眠狀态的C君時,心裡竟産生了一股敬意。他第一次察覺到這個AIOS有些異常的時候,是在他為AIOS修複了bug、重新讓系統大升級之後。那時商陸沒有給AIOS下達任何指令,它幾乎自發性地搶占了商陸手機的控制權,主動和商陸獲取聯系。
第二次覺得AIOS有點兒吓人,是在他和警方一起去逮捕李成安的時候,面對子彈,AIOS沒有躲避,而是做出了“犧牲”這種高級的行為。
商陸回憶起上一次和白小一交流的内容,當他問白小一是不是很想張航的時候,白小一給出的回答是:即便我說我想他,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都會覺得我隻是在說場面話,這種感覺還是很寂寞的。但是,我的本體一直在他的辦公室,自從他離開,我再也沒有離開過充電台,因為我知道,即便走遍整個公司,也不會看到他,也不會被他摸摸腦袋。
這樣的人工智能,也許真的獲得了智慧,進化出了奇妙的思維網絡,它邁出的第一步,是與一個人類建立羁絆。可惜它最信任的人,并沒有普通人那樣豐富的感情,導緻它的依賴撲了空,最終停止了繼續前進的步伐。
商陸有點明白“我對你們很失望”究竟意味着什麼了,那是人工智能擁有“人性”的第一步,是他們所有人都不曾預料過的AI革命。
巨大的沖擊讓商陸頭腦發暈,他摸着辦公桌的邊緣,調整着呼吸。
很長時間辦公室裡就隻有兩個人呼吸的聲音,很重,很緩慢,幾分鐘之後,商陸重新站起來:“人工智能都學會了什麼叫愛,張航沒懂。該說什麼呢,是不是我們人類也有純粹靠着邏輯來解決一切問題的潛力啊。那行啊,那就來啊。6G定位系統癱瘓了?那我就重新做一套。所有的監控都被處理過數據了?那我就修複回來。他要是想證明他的技術能力是天花闆,那我就去證僞。現在我也不是那個隻能在大學宿舍通宵看他論文的小屁孩兒了。”
王曜華擡起眼皮和商陸對視了一陣,沒有說話,隻是很有力度地點了下頭。
他們大概心裡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既然張航瞧不起他們,那他們就打造最強團隊去打張航的臉。好好的一場失蹤,居然成了商陸他們努力進步的催化劑。
商陸開車回學校的時候,路上一言不發的樣子都有點吓到薤白了。
“和曜華……聊得挺深?”薤白試探性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