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今天下午我會去研究所看看。”住院部走廊裡,張航正在給肖恩打電話,其實沒什麼重要的事,單純因為來的時候看到王曜華的父親在病房,他覺得應該給他們留獨處的空間,所以就沒有進去打擾。當他聽到身後有動靜的時候,習慣性地轉過頭,看到王曜華的父親就站在病房門口,正盯着自己愣神。
張航對肖恩随便囑咐了兩句就挂了電話,然後微笑着打招呼:“您好,我是王曜華的上司。”
王學清看着張航的時候,眼神裡滿是震驚,片刻過後,才回以微笑:“我們見過面。”
“那次沒有好好自我介紹過。”張航朝對方伸出手。
王學清又盯着那隻手愣了一會兒,動作遲緩地與張航握手,随後說:“你也終于有了自己的顔色。”
“嗯?什麼顔色?”
“是我自說自話。”王學清看着以張航為中心發散出的銀白色氣場,恍惚間仿佛看到已故的張弦。
王學清想起很多年前面前的人還是孩童的那段時光,張弦總是拉着他到少年宮去觀察對方的情況。小學寒暑假時期的張航會在興趣班結束之後坐在馬路邊等待鄭勇下課一起回家,他總是一個人坐在路邊等,等到鄭勇帶着一群朋友從他身邊擦肩而過假裝不認識。張航會屁颠兒地跟在鄭勇身後,好像永遠看不懂鄭勇無法接受他一樣。
“你認識那小孩兒?”那時王學清也有了孩子,見不得任何小孩兒被同齡人孤立,但又覺得自己以大人的身份插手的話,往往會讓情況變得更糟糕。他一直不懂張弦到底為什麼總要來,來了也總是在遠處看,一言不發地關注着張航的一切。
“認不認識呢,不好說啊。”張弦歎了口氣,反問回去,“你看得到他身上的氣場麼?”
王學清經提醒才察覺到不對勁,他确實可以清楚地看到張航的長相,但他看不到張航身上纏繞半點光紗,無論周圍有沒有人,他都像是個孤立的個體,融不進任何人的氣場内。這種情況也不是從來都沒見過,但他在那之前都是隻能在死人身上看到同樣的現象。“為什麼……”王學清沒有回答張弦,隻是慌張地嘟囔了一聲。
“看不到對吧。”張弦無奈地說,“你口中所謂的氣場,是一種很複雜的量子場,形成原因尚不明确,但可以說這是唯有人類可以引發的現象。有些學派認為隻要是有意識的人類,就會擁有量子場圍繞,但這無法解釋為什麼很多出生的時候自我意識還沒有形成的嬰兒身上也會出現量子場現象,更沒辦法解釋産生了自我意識的超級人工智能無法引發量子場。
“于是就有了其他很多種假說,其中最玄的就屬靈魂這一說法,說量子場其實就是人類靈魂的具象化,但是人死後無法觀測到量子場,那就說明人死後靈魂也跟着消散。可是這樣也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麼有人即便是活着,也沒有引發量子場。
“這大概還是個未解之謎吧,每次靠近真相之前人類文明就消失了。那個小孩兒就是未解之謎的一部分,他沒有量子場,但活着,聽起來像是行屍走肉一樣。不過他的可怕之處不是‘行屍走肉’級别,他天生沒有人類自帶的同情同類的基因,很難産生後悔、懊惱這種情緒,按照目前的理論來說,就是天生的反社會人格。
“光是一個他,當然也沒什麼好忌憚的,可怕的是他總是會讓一些極惡的人格被放大能力,或者把善良的人格扭曲成惡人。我一直很好奇,這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到底從哪一刻開始才能制止他。”
聽到這番話的王學清,倒是理解了别人眼中的自己到底是多麼病入膏肓了。人在聽到自己無法理解的事情的時候,第一反應都是會質疑對方腦子有病吧。“所以你跟我說這些……是想說那個小孩兒将來會毀滅世界之類的?”
張弦表情嚴肅,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我想了很多阻止他的方法,最後都……沒什麼好的結局。所以這次我還是打算再換一個方法。”
“需要我幫忙嗎?”
“嗯,等到将來,估計我也等不到那樣的将來了,但是那時候你肯定還在,将來我希望你能找到他,看看我的方法有沒有什麼效果。”
“你打算做什麼?”
“這你不用管。”
“那最後你期待會有什麼效果?”
“他身上,也将纏繞着量子場,我隐約覺得那是找到人性的一種标志。”
王學清一直對張弦的這番話将信将疑,後來做教授之後他開始嘗試遇見各式各樣的人,找機會到處演說去尋找類似張航的存在,甚至幹脆托關系到監獄裡去看那些犯下重罪的人在自己眼中是什麼樣。最終果然在窮兇惡極的連續殺人犯身上找到了一樣的情況,那人身上沒有像其他罪人那樣纏繞着詭異的暗紅色,仿佛沒有背負任何罪惡一樣,又仿佛沒有生命一樣。
“他們說我的道歉不夠真誠,到底什麼是真誠,哭?求?跪下來磕頭?你是教授吧,你能告訴我什麼是真誠嗎?”殺人犯像是個虔誠的學生,那樣子就像是他深信隻要學會了真誠,就能夠免除一死似的。
王學清無法在對方身上察覺到一絲一毫的罪惡感,讓一個沒有罪惡感的人認罪,簡直是笑話。“你殺了七個人,心裡就沒有一點難受嗎?”
“難受?”殺人犯想了想,“教授,你每天走在地上會盯着地上的螞蟻注意不要踩到他們嗎?沒有吧,踩死了也就踩死了,螞蟻那麼多。人也一樣啊,不對,人不一樣,殺人更刺激一些,他們死前的反應真的很好玩兒,你看到過嗎,大小便都失禁了,就會啊啊啊的喊。都說人跟動物不一樣,有什麼不一樣,而且人有那麼多呢,随便殺幾個也無所謂吧。為什麼把這件事看得這麼重?小時候我把弟弟掐死了,我爸媽也沒說什麼啊,後來又生了一個,很快就把被我掐死的弟弟給忘了。還有啊,殺人真的很爽啊,那感覺和上床差不多,但是更持久。我就覺得吧,那些連人都沒殺過的人,是沒有資格制裁我的,他們殺了的話,他們一樣覺得爽。”
王學清從這個連續殺人犯身上學到,其他那些重刑犯身上纏繞的詭異暗紅色氣場,并不是象征着背負罪惡,而是象征着他們自身的罪惡感。而那些看似沒有氣場的人,僅僅是缺少了人類共同的情感。
沒有那些通俗的情感的人,的确可怕,他們的行為常常會跳出社會可以接受的範疇,也許好也許壞,但都不可控。
王學清希望至少張航可以成為好的那一個,也不枉那麼多年來對張航的觀察。
他如今也不知道張弦到底對張航做了什麼,到底是怎麼做才會讓張航也染上跟張弦一樣的氣場呢,那種銀白色總是帶着神聖感,好像預示着張弦不屬于這個世界一樣。
不過現在想想,那也許是預示着張弦有一天會成功讓眼前這位擁有滅世力量的青年找到人性吧。
“張航,你記住,無論多少人說你沒有人心、不懂感情,都不要信。他們又懂什麼呢,都是些自以為是的情緒化動物罷了。當你開始嘗試着思考别人的行為究竟象征着怎麼樣的情緒,而自己的行為是否會給别人帶去不便的那一刻,就足以證明你已經擁有了同情别人的能力,并且擁有遠遠高于普通人的責任心。你是很溫柔的人,永遠不要質疑這一點。”王學清對張航說完,松開對方的手,離開的時候步履輕松。
張弦留給自己的任務終于完成了,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麼把這個結局轉達給那位神秘的故友。
不過算了,想這麼多也沒有用,說不定其他世界還會再見面呢。
張航注視着王學清離去的背影,半天沒緩過神,直到走進病房都還覺得腦子有點兒懵。“我剛才看見你爸了。”
王曜華眨了眨眼:“哦,然後呢?”
“你爸,啧,與其說是玄學家,不如說是個哲學家。”
“在我看來都差不多。”王曜華閉上眼睛,“你來找我幹嘛?”
“我要是說想讓你回去上班呢。”
“做個人吧。”
“開個玩笑。”
張航坐在病床旁邊的闆凳上,沒有看王曜華,而是盯着被風吹起的窗簾。安靜下來的時候隐約能聽到窗簾飄動的聲音,陽光灑在上面,像是治愈的光紗。
“王曜華,有件事想問你。”
“問。”
“你喜歡常青麼?”
“……瘋了吧你。”王曜華再度睜開眼看向張航,發現對方沒有調侃的意思,掙紮之下,也認真起來,“不知道你說的喜歡是什麼意思,但我确實不讨厭跟他聊天吃飯。”
“你知道他對你抱有什麼想法麼?”
“當然知道。”王曜華扯了扯嘴角,笑得很牽強,“最開始純粹是想用我氣一下他那個不争氣的弟弟,後來他和弟弟之間也沒有那種世俗的矛盾了,他把這份功勞歸結到我身上。可能是跟我聊天有一種新鮮感吧,畢竟他身邊都是敬畏他、想要巴結他的人,突然看到一個把他看穿吃透的人,多少會覺得刺激。人就是這樣,對這種刺激很容易上瘾,一次兩次還能戒掉,次數多了就戒不掉了。他很快就會把這份停留在精神層面的刺激上升到身體層面,強迫我也就是再過一兩個月的事情了。”
“通透啊。”張航無奈地歎了口氣,“但是隻要你說對他沒有類似的想法,那他就算是開着坦克來,也碰不到你。”
“我也想過我有沒有對他産生類似的想法,每次想這件事我都覺得我可能也瘋了。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讨厭他嗎?”
張航搖了搖頭。
王曜華朝張航露出苦笑:“說來搞笑,從小到大我爸都沒有怎麼管過我,也沒怎麼關心過我,更别提表現父愛什麼的了。那些父愛電影在我看來特别像是科幻片兒,是現實中不存在的。但父愛存在啊,别人體會過,所以我就會好奇,那到底是什麼感覺啊。然後,常青他就沒比我爸年輕多少。他囑咐我吃飯啊、睡覺啊、增減衣服,我也會覺得很新鮮。”
張航好像懂了。
“我會覺得新鮮,别人對我這麼好,沒有傲嬌,沒有猜疑,沒有話中有話。他怎麼就能那麼輕松說出那些就算不說我自己也能知道的話呢,天冷了、天熱了這些,看天氣預報就能知道的事情,他為什麼還要囑咐一遍,還要告訴我當天穿什麼厚度的衣服比較合适,有時候甚至給我買衣服。他總是告訴我一些顯而易見的事情,做一些無關緊要的舉動,擺出一副很關心我的樣子,每次看到,我都會……渾身起雞皮疙瘩,生理性的不适應。”王曜華平靜地說,“我知道,我想要一個普通的父親,我想要普通的關懷,我想體驗普通人的生活。但是理智告訴我,那樣的生活跟我沒有關系,幻想那些不如去做夢。然後,常青就這麼随随便便把夢境給我搬進現實。”
張航又不懂了,他皺着眉用力思考王曜華的邏輯,揣摩到底要不要跟常青徹底鬧掰了。
“當那個溫暖的夢境成為現實,我才發現我根本無法喜歡上普通人的生活。真是無聊啊,大家永遠無法理解自己活在一個怎麼樣的世界裡,隻能在自己的小圈子當中過家家,還當是參透了世間真理。那樣的人生真無聊啊,有父母的關懷,永遠都被家庭牽絆着,走得多遠都得回頭看看。”王曜華露出失望的表情,“所以我向往了二十多年的生活,居然這麼幼稚,說實話,這件事比什麼都讓我覺得難受。”
“想得挺複雜。”張航雖然無法真正對王曜華的想法感同身受,但他多少明白對方口中的無聊不是騙人的。
也許有一天,張航感受到了大多數人口中的愛與幸福的時候,他也會覺得自己一直以來追求的東西其實本質很無聊吧。所以真正美好的是追求的那個過程,不是得到的結果。
“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将來世界真的改變了,我們也會覺得世界變得更無聊了?”王曜華露出小孩子一樣的神情,語氣也變得輕松起來。
“可能會吧,不過好就好在世界沒有那麼容易改變,我們會一直在改變世界的路上。”張航笑着回答。
“那就好。”王曜華鼓了鼓嘴,“Happy ending和bad ending我都不喜歡,能看得到終點的故事有什麼意思呢。”
“能走到終點的故事也很沒意思。”
“是啊。”
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王曜華對張航說:“你是不是該走了。”
“我跟肖恩說要去研究所,他快要跟威爾打起來了。”
“哦,那你走吧。”
“我走了。”
“你明天還來嗎?”
“看情況吧,可能就不來了。”
“哦。”
“怎麼了?”
“沒怎麼,”王曜華垂下視線,“就有時候覺得,你不在的話,也挺無聊的。”
張航伸手想要去摸一摸王曜華的頭,但伸手之後又中斷了接下來的動作,因為他覺得王曜華不是一個需要自己摸頭安慰的人。“那就把商陸叫來,他最近在處理因為甄哥不去學校而造成的爛攤子,估計有很多槽要吐。”
“甄哥還沉浸在被暗算的痛苦中無法自拔嗎,這就讓我覺得他是不是還挺享受這種失敗的感覺了,畢竟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敗,挺新鮮的吧。”
“蒲薤白也說過類似的觀點,但很可惜,他也沒招兒。而且搞笑的是聽說甄哥甚至不敢喝水了,一喝水就會吐到脫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