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碧桃滿金城
夏季是吃桃子的季節。桃州以桃為名,也盛産桃子,最有名的便是一種碧桃,花開時色呈青碧,果結素白,從果皮到果肉皆如此,入口香甜,一口下去汁水四濺,順滑爽利,大口食之好不痛快。
金城是桃州種桃樹最多的地方,尤其是虞山山南,遍植桃花,不過眼下已是盛夏,金城中早已家家戶戶擺滿白桃,街頭巷尾盡是桃核,餐前飯後人人食桃,販桃的果商押着載滿白桃的驢車最遠已至陸南浩瀚海,種桃的果農則收攏桃核果種,盤算來年要再多種幾株桃樹。
阮小五就正在這樣一株茵茵的桃樹下吃一顆大白桃。他今年止七歲,自小生在桃州金城,說實話任這白桃再好吃,也早吃得膩了。白日無聊,他一邊吃一邊想象會否将有一場大雨降臨,最好是白日降雨,還得是大暴雨,将外面的行人馬車都沖垮,而他化身一位武林豪客,救人于水火,這樣便成了江湖中人人景仰的大俠……
他感到有什麼青碧輕軟的東西撲簌簌落在眼前。是什麼呢?阮小五擡起頭,有些疑惑。他兩歲就開始吃娘親給他喂的桃,這無聊的大白桃他已吃了整五年,總在期待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發生,可轉眼五年過去,什麼也不曾發生。
——但此時此刻,他想大約是真的發生了些什麼。
就在此時,就在此刻,就在他眼前。
碧桃滿城,萬花開爍!
桃花如暴雨般從桃樹枝頭怒放、又随風凋落,飄滿全城。所有人都走上街頭去看這奇景,花開隻一瞬,很快這吊詭奇景便随風湮滅,可榛榛綠葉下已鋪滿厚厚一層青碧花瓣,足證明此景不虛。
至于花開最盛的虞山,整座山都已被這青碧花瓣所造就的洪水所淹沒,沒有人知道原因,隻看得到漫山遍野的深碧桃葉已為淺碧花瓣取代,異香随風彌散全城,恍惚竟似是回到了風光最好的春三月,便是那時也不見此等奇景。
阮小五站在桃樹下望着虞山的方向愣愣發呆,手中桃汁黏膩,粘着手心不大舒服。
他心想,白日做夢竟成真了不成?
——這不就是一場桃花暴雨嗎?
有白衣飄然而落,正落在青蓮中央、那神秘術師身邊,将小術師打橫抱起——哦對,連帶着小術師身邊的那隻小白狗,一并攬在懷裡,腳尖再一點青蓮,又飄然而去了。
易逍遙瞪大了眼望着那襲白衣,感覺全身的血都在往眼前湧,燙得他不知所措、無法思考,四肢百骸皆冰冷,動彈不得。
那白衣是如此之熟悉,便如同昔年桃花樹下那一襲染血白衣,似夢似幻,忽而零落,不見蹤影。
世上真有這樣巧合嗎?他幾乎僵在原地,不敢置信。在這昏暗無光的沔山市集……日思夜想,近在眼前?!
“人命沒有這樣輕賤的。”
夏舒睜開眼,發覺自己正躺在一葉小舟中,舟泊在岸,旁邊是一位穿鬥篷戴鬥笠的灰衣人,與他們來時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别是船頭沒有那盞小小的燈籠,一切都匿在一片黑暗之中。
“你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有人卻在乎得很呢。”
他感到自己的頭頂被人很溫和地摸了摸,有道細細小小的白色冷火悄然纏上他嘴角,如蛇信般舔去了那裡殘留的幾絲血痕。“别讓他們為你擔心。”
“誰會在乎。”夏舒自嘲一笑,咳了一聲,手指虛虛攥住那人衣角,“阮前輩這是……?”
“送你走。這裡不能再待了。”阮伶将小舟一推,順道瞥了一眼緊緊守在夏舒身邊的小白狗,道:“自然有人在乎了,比如——比如我就在乎。好了,快些走罷,你那兩位朋友我會照看,首要你先離開這裡。”
小舟一葉順水而去。成君立在船頭回望,沔山市集的點點螢火已沒入黑暗中,漸漸地,看不見了。
他複又看向夏舒,小術師仍以一層淺綠毫光将霰雪散溫養在掌心中,小心翼翼收在懷裡,像護一件極重要的物什。
“小夏,”他緩緩道,并不帶甚刻意口吻,話語平靜。“為什麼?”
“問我為什麼救你嗎?”
夏舒牽了牽嘴角,“我是醫者,醫者仁心,多正常。”
“……”
“我有一種預感,”夏舒長吐出一口濁氣,軀殼深處的疼痛讓他連氣息都打着顫。“你一定會成為……我修習秘術以來,最完美的作品……”
他空着的那隻手虛握着小白狗的爪子,成君輕輕踩了踩夏舒掌心,柔軟又冰冷,就像夏舒這個人,明明是個氣死人不償命的性子,卻擁有一顆比誰都容易軟的心。這樣的小術師若是沒個人護着,還怎麼在這江湖裡行走呢?風雨飄搖、人心險惡,隻他一個,未免處處危局。
“我絕不會向老師低頭……”夏舒阖眼喃喃道,蔓蔓青蓮正在他眼底、身上肆意生長,他用力按着腹間那青蓮紋印,痛得直咬牙,好不容易緩過一陣,身體深處的熱流又開始暗自翻滾。“就算跑遍天涯海角,我也絕不再回去……”
“也好。”
成君伏在夏舒身邊,低聲道。“我答應你,往後再不管别的事了,隻陪着你。無論去到哪裡,天涯海角,我隻陪着你。”
“你還是先想想怎麼變成人罷。”夏舒笑了笑,“不然要當一輩子旺财嗎?……我,我有些困,我睡會……”
夏舒不說話了。成君猜他已昏睡過去。周遭一片安靜,隻有水聲與舟楫碰撞的聲音,濕漉漉的潮氣鋪天蓋地,明明前路仍還全然未明,成君卻在這葉搖搖晃晃的小舟裡覓得了某種奇異的平靜。無論是朔方原、極北之境、龍淵古卷,還是洛銀、九嶽山、神龍大人,所有的這些人和事都暫時與他無關,隻有方才他對夏舒許下承諾的那個瞬間,值得永恒銘記。
也許他們将自此再不分離。
流星雙錘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很利落地被鄭直收回手裡。他扭頭四望一番,有些疑惑,方才與他對打那幾人竟轉眼不見了蹤影,不知退去了哪裡。
在他身後,忽然出現兩名壯年漢子。不止他身後,數息之間,許許多多的精壯武者作統一打扮站到了沔山市集一衆攤位前,均是無聲無息、不發一言,面無表情地向山陰小池正中行奇拜禮。
全場為之一肅。
一朵白色冷火在山陰小池正中蓦地燒灼。鄭直也終于看清,池中不知何時竟站了位白衣人,戴一枚覆白紗的鬥笠,白衣寬大,完全辨不清形貌。
“那是……”
他心中疑惑,下一刻,白色冷火如流水般燒向池中那朵巨大青蓮、燒向封凍冰面、燒向空中殘留的赤橙火焰,殘燼如灰紛紛,墜向深不見底的池底。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山陰小池已恢複原狀,看不出先前這裡曾發生過何等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