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微對他的态度一直是不鹹不淡的。
她看誰從來都是一副樣子,冰冷的,肅殺的,對他也沒什麼不同。除了那一聲被默認了多年的“姐姐”,滋長了他蔓延的某些心結。
這才在三日前,看着因強行修煉心法而滿頭發汗、面色蒼白的榮微,江隴會下意識不受控制地喊斷了人。
怕她走火入魔,怕她真的就此陷入萬劫不複裡。
可他從未如此大聲地同她說過話,彼時榮微被呵得一愣,竟下意識解釋道:“江湖近日騷亂不止,怕是《劍靈錄》有了點消息,好多人都按耐不住要出動了。”
她看着他當真有些愠怒的模樣,難得眼裡有情緒波動,聲音軟了半分,繼續解釋道:“如今武林才人輩出,我雖占領江湖第一劍多年,可若是一朝被群起攻之,怕也是難擋江湖之水。”
江隴不解,平日裡忍耐克制的小心翼翼盡數瓦解,他從暗影裡走出來,看着她,稍稍咽了點情緒,道:“可是姐姐,你也不該因此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修煉這陰毒的幽冥心法!”
幽冥心法,為漠北月泉教的禁術心法之一,如其名一般詭谲莫測,修煉之時内力如鬼魅一般遊走筋脈,稍不注意便會走火入魔。
修此心法者,十有九傷。
所以江隴才會如此一反常态。
半晌,榮微收了内力,像是幡然醒悟一般,她方才軟着的聲又冷靜下來:“江隴,我修煉心法,與你何幹?”
“你難道要阻攔我?可我該不該做、要不要做,如今還輪不到你來指點。”
江隴眼底壓抑着濃重的情愫,卻被他垂下的眼眸遮住,他咬着唇,回道:“無論如何,此種傷身的心法斷不能練……我是劍雨樓樓主的影衛,便是你的刀刃,更是你的盾,那些江湖人再厲害又如何?我會保護好——”
“夠了!”榮微皺了皺眉,頭疼地按了按眼眶,“江影衛,你今日話太多了。”
江隴唇色咬出一圈的白,烏衣被指節攥住褶皺,竟是徹底犯了軸,“可是姐姐,你這身子分明已經被心法反噬了,真不能再繼續練下去了!”
“你要攔我?”
“……是。”
江隴擡頭,聲音帶着急切:“《劍靈錄》就當真那麼重要?天下武學之多,又為何非得要它不可——”
“江隴!”
榮微眼裡劃過一絲不耐,她不再辯駁,隻是輕輕擡了擡手腕,一名白紗衣蒙面女子便從另一邊的暗處走出來。
她雙手交疊,恭敬道:“樓主。”
“把這不聽話的影衛給我帶去羅刹殿,好好思過一番。”榮微看着面前忽然臉色慘白的人,目光狠戾,“沒我的命令,誰都不許放他出來。”
*
回廊已走到盡頭,榮微手裡的燭火又開始随着穿堂風搖曳,拉回江隴遊走的思緒。
今夜她步履從容、面容清和,看起來這幾日倒真的沒有再練幽冥心法。
雖不知緣由是否在他,江隴到底是松了口氣,聽見榮微聲音自頂上幽然而來:“這羅刹殿,也已有六年沒有新人來過了。”
江隴順着她的視線往下,落在方才铐着他的那座刑台之上。
劍雨樓羅刹殿,建于百年之前,以地底石洞為基,順着八卦陣勢,分成三層。
第三層,為修煉内力之地,僅有一寒池,一湯池,修的是冰火兩重天的心法,練的卻是心性,百年來幾乎很少有人進入此處。
第二層,為練武之地,藏的是三毒三惡道,為劍雨樓影衛必修之學。
刑台位于其間,榮微雖從未同他講過這副鐐铐放在此處之意,然而江隴對此處早是極為熟悉。
——他曾在這度過了艱難的四年,也因此與刑台打過無數回交道。
劍雨樓底森寒如冰原,常年無人來訪,唯有一百零八盞羅漢燈火,日夜相陪于他。
而羅漢神龛便位于殿中第一層,在回廊盡頭、榮微方才來時路的末尾,石壁蜿蜒曲折,是樓中通往幽冥地底的唯一通道。
朱門腥血腳音沉,寒芒無間地獄開。
朱紅色的鐵門面前癱着個小孩,聽見腳步聲,驚坐而起,連忙打開鐵門,側過身道:“樓主、江影衛。”
榮微淡淡點頭,側身看向再度落于暗影之中、辨認不出身量的江隴。
她眉目微擰,将手中的火燭遞給小孩,“将刑台撤了吧。”
“是......”小孩應聲,又随即回過神來,手裡的火燭差點摔下去,“啊?”
他試圖從榮微的神情中看出點玩笑味來,卻被她的面無表情唬住,“撤、撤到哪裡去?”
榮微視線從江隴身上移到他臉上,“徹底毀了便是。”
明眼都能瞧出榮微此時心緒不佳,小孩心裡又疑又驚,忙扶穩了燭台,點點頭道:“是。”
待他回過神,榮微已經走遠,素白紗衣在暗中隻餘下白霧似的一角,身後幾步,是江隴比鬼魅還要隐匿的身影,靜靜地跟随着她。
溫暖的樓台已經近在咫尺。
江隴的目光終于舍得缱绻地從榮微背後移開。
他向軒窗外望去。
燭火亭亭。
他在恍惚中驚覺,這一夜落的,是紹城冬月的最後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