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的雪落得格外安靜。
同樣安靜的,是被榮微從羅刹殿中帶出來的江隴。
從樓底到樓閣共一十八層,路過樓中侍者無數,皆被一一略過。
直到樓閣木階,方才拾梅的蒙面下屬來到榮微身前,雙手攤開,遞過來掌心裡的玉瓶,道:“樓主,寒梅膏。”
榮微紗袖拂過,拿起藥膏,推開樓閣的門,正欲往裡走的腳步頓了頓,“除了影衛,其他人先下去吧。”
四下寂靜,無人應答,唯有似幽魂般的步伐聲,漸漸離樓閣遠去。
帷幔高高束起,榮微點燃軒窗外檐角的八角燈,她沒有回頭,隻是朝着夜雪歎了口氣,道:“寒梅膏放桌上了,自己上藥。”
江隴隔了好一會才慢悠悠從暗處走出來。
他拿了寒梅膏,指尖挑開玉塞,拾起案桌旁的銀勺,小心翼翼地挖出一點白玉色的藥膏,來到榮微身後,喚道:“姐姐。”
榮微輕輕“嗯”了一聲。
是冰雪破裂的前兆。
江隴眼裡瞬間洩了笑意,又往她身側走了半步,“你的掌心被燭淚燙傷了,先上點藥吧。”
榮微這才察覺到掌心的皮肉僵硬了一小塊。
她終于轉身,素雅的臉上有難以察覺的訝然,但又很快斂去,隻是繞過江隴走到案桌旁,拿起被紅梅枝染過的宣紙。
“今夜是朱砂梅枝送來的密信,下月初十日,臨安侯府,荔枝宴,有《劍靈錄》的确切消息。”
江隴手中的藥膏晃了晃,玉白色的膏體墜落,在木色地面上砸出一個小小的白色雪團。
榮微仿若未見,隻兀自将宣紙疊起,在火燭上燒成灰燼,再次一語擲地:“此次出行,我隻帶你一個護衛。”
這一回,江隴險些連手中的寒梅膏都拿不穩。
方才在羅刹殿,榮微說是有重要事情,他并非沒有猜測到會是《劍靈錄》的消息。
《劍靈錄》在江湖中銷聲匿迹整整十六年,被廣傳為世間少有的武學秘籍,人人趨之若鹜。
然而這十幾年來,關于此秘籍的消息不計其數,為此提劍赴會的英雄更是無數,最後卻無一例外铩羽而歸。
影衛六年,江隴先前也曾和榮微出過尋《劍靈錄》的任務,可這一回,榮微的話中之意,分明是要——
真正啟動劍雨樓影衛。
“你之前雖跟我入過江湖,但那時候,你的職責隻是保護我。”榮微接過他手裡的玉瓶,“然而這一次,我要你真正作為劍雨樓的影衛……不僅肩負護樓主之命,還要配合我入臨安侯府,找到《劍靈錄》。”
朱砂梅送來的信,從未出過差錯。
榮微此番是做了十足的确信,定要得手《劍靈錄》。
但她遊曆江湖慣了,從前也不曾接觸過公家之人,此番消息卻是從臨安侯府傳出,不免心有不安。
思及此,她玉瓶重重壓于案桌上,聲音清亮,飄至閣外:“荔枝宴,可有消息?”
樓閣外即刻有身影晃動而來,是位青衣女子,“樓主,望聞閣的情報網有消息呈上。”
“講。”
榮微撩開衣擺,在案桌前的蒲團上坐下,拿起一旁洗淨的碳爐。
望聞閣為劍雨樓中最大的情報樞紐,青衣女子居閣主,名青玉,位列劍雨樓七佛末位,地位僅于榮微之下。
青玉穩了穩心神,道:“臨安侯,年五十六,封爵前為我朝平涼大将軍,曾在漠北一帶威名赫赫。”
平涼大将軍?
榮微點火爐的手頓了頓,“......是當年解救被圍困在東宮的太子那位嗎?”
“是他。”
十六年前,先帝駕崩,宮廷政變,素來和雅的甯王于一夜間謀反,起兵囚禁太子于東宮之中,意欲争奪王位。
那時候,平涼将軍謝诏聲遠在千裡之外的漠北,鎮守天門關。
他平生從不站隊,不偏向宮中哪位皇子,卻在聽聞太子被囚禁之事後,親自率領十萬軍兵連夜歸朝,救太子于囹圄,後輔佐太子順利登基。
也因此聲名鵲起,被當年的太子、如今的陛下封為臨安侯,居于臨安城内,已有十餘載。
“隻不過——”
青玉似有猶豫,半晌方道:“《劍靈錄》出自江湖之中,與朝堂素無關系,卻不知為何此番會出現在臨安侯府,怕是其中暗藏玄機。”
火爐已經燒沸,榮微接過江隴遞來的布帕,掀開爐蓋。
上好的雪山之水清冽甘甜,輕刷過蜷縮的茶葉,頃刻便散發出輕盈的茶香。
青玉等了好一會,才聽見榮微輕緩的聲音道:“世間皆傳,《劍靈錄》出自江湖,實則不然。”
實則不然?
青玉蓦地一愣。
可話至于此,榮微沒再解釋下去,隻是頓了頓,彎了腰從桌格内拿出兩盞青白色的茶盞。
龍腦香喂入杯中,她遞了一盞給江隴,“嘗嘗吧,是北苑送來的貢茶。”
江隴沒有推拒,雙手接過,細細聞了聞,眉梢跟着擡了擡,道:“龍團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