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微眼眸微沉,一時竟有些怔愣。
可她的面色還是一如既往,冷中帶着疏離,笑容斂去後,江隴和她對視不過一眼,心便蓦地一沉,随即瞥開。
他連忙放開榮微的手臂,試探着又問:“這紅梅山莊是做生意的,咱們銀兩可夠?”
榮微頓了頓,重新挽住他,“銀兩不重要,我這回要買的,也不是價值連城的東西。”
要買東西?
其實江隴到現下還不知榮微為何突然說要來這紅梅山莊。
彼時和她做戲給常舒明看,他原本隻當是要阿淺去監視常、林二人。
玄宗門和建安谷此次都隻派了這兩個初出茅廬的少年人過來荔枝宴,可《劍靈錄》多罕見的東西,怎麼可能讓兩個武功、心計都不如其他江湖前輩的小子來拿?
他自是以為了解榮微,知道她面上雖對鬼質枯之事不甚在意,實則早已對常舒明和林拓留了心眼,她有疑,自當需要有人去看着那二人。
阿淺年紀小,心思看着單純,于是才借由紅梅山莊之名,派她前去。
可他如今和榮微所來的紅梅山莊詩酒宴,招的是真正的生意人,買賣皆以千金為底,榮微卻說,她要買的,不是什麼貴重之物。
思及此,江隴還是怔疑道:“屬……我原本以為,紅梅山莊隻是個幌子。”
“不。”榮微目光落在園林正中的亭台上,勾唇一笑,“今夜有樣東西,我同樣勢在必得。”
江隴順着她視線看去。
江南園林水石潺潺,風竹相吞,亭台水榭煙霧渺渺,香焚寶鼎,琵琶女跪坐其間,一旁圍着一堆鑲碧挂金的商人,正對着一副棋盤,笑聲朗朗。
下着雨,春意漸深,鑽人肺腑,這些富商皆披着妝緞大氅,腰環金佩,瞧見迎面走來的二人,一黑一白,皆是樸素常服,眼都不擡,又繼續盯着執棋的二人。
這一局棋已經下了小半個時辰。
榮微靠在亭台的檐柱上,指尖輕輕點了一下身後側的江隴。
江隴沒有站直,也是一樣懶散地半靠在柱子上,抱着手臂,和她肩磨着肩。
他還在細細打量四周的人,察覺到榮微有話要說,連忙低頭,湊了耳朵過去,目光由上至下,落在了棋盤上。
“你覺得誰會赢?”榮微聲量壓得很低,帶着點清而淡的沙啞,輕輕摩挲過江隴的耳骨。
她身上還有白日同阿淺去香藥鋪子買的檀香味,氣息清雅,似雪中梅輕拂暗溢。
榮微從前不曾施過粉黛。
那時候,她身上總有劍雨樓中淡淡的熏香味,江隴一直覺得,那是他聞過最好聞的香質,尋常女子慣用的那些紛繁異香,刺鼻而劣質,都不如她的氣息令他感到安心。
此番為了将身份做足,她才開始添了些尋常女娘子的飾物與香料。
如今檀香味鑽入江隴鼻尖,他又一時有些恍惚,怔了半晌,想也沒想,便答:“黑子。”
此時白棋已連争了三角,布局嚴謹,精妙玄巧,可見執白子的人是個心思缜密的人。另一人所執黑子卻是棋勢兇猛,直搗白子内腹,勢如破竹,雖隻占一角,看起來卻是勝算更大。
榮微輕輕一笑,搖頭道:“我賭白子。”
“下棋者心性可從棋路窺見一斑,我們今夜要做生意的,是商人,而非江湖人。”
榮微眉梢揚了揚,沒再壓低聲音:“黑子心性急,雖棋力稍好于白子,然而他太想赢,破綻自然也就顯露無疑,而白子面對兇猛攻勢,卻仍不疾不徐,此等心智,更适合經商之道。”
她此話一出,旁邊終于有人擡頭看了他們一眼,問道:“夫人也懂棋?”
“家父生前好棋道,我也跟着略知一二。”榮微笑答。
不過頃刻間,棋局形勢陡然生變,白子竟在三步之内,悄悄蠶食掉黑子的内腹,原本的劣勢翻轉。
輸赢已定。
執白子的是個年過半百的商賈,他滿面笑容,朝對方拱了拱手,“承讓,承讓。”
對面歎息起身,姿勢做派更像江湖中人,見商賈赢了仍對自己依舊禮貌客氣萬分,也忙躬身拱手,半敬重半揶揄地回道:“東家今晚在這做莊,以您的棋力,這琉璃盞怕是出不來手咯!”
東家捋了捋胡須,呵呵一笑,面容十分和善,聞言也不惱,隻道:“我賈平做生意,可從不在乎多,隻在乎平衡。”
“是了是了。”那人也跟着笑道,“賈老闆生意人,最不少的就是經商渠道,也不愁這琉璃盞尋不到有緣人。”
這時,有個清雅女聲落進琵琶聲間:“二位所說的琉璃盞,可是先帝禦賜的那一尊?”
賈平一愣,聞聲看去,一雙看起來慈和的眼卻掩不住其間藏着的鋒芒,他上下将榮微和江隴打量一番,這才收去試探,笑意更深了些。
“你們莫不是那嶺南道來的荔枝夫婦?”
榮微支起身,面色溫和,抱手回道:“正是。”
心中不由得贊賞了一番蕭若雲的攀談交友功夫。
不過兩日時間,這蕭若雲便在這臨安城内将他那好把控、喜八卦的性子發揮得淋漓盡緻,就連這打不着交道的商賈也已經知道了她和江隴的存在。
賈平眼神瞬間一亮,忙起身,回道:“百聞不如一見,賈某不知,這荔枝夫婦竟是如此年輕。”
“不過是做些小本生意。”榮微客氣笑笑,“如今家道中落,不得已才和我夫君一同北上,求一個立身機會。”
賈平又是幾聲爽朗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