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罷,他重新掀擺坐下,旁邊的小厮随即開始收拾局面,賈平手中捏起一顆黑子,看向榮微,“夫人既入了這紅梅山莊,定是知曉這裡頭的規矩。”
棋子用的是上好玉石雕制,晶瑩透亮,賈平卻毫不在意地随意往棋盤上一擲,“棋局此處由我做東,出的便是夫人方才所問的先帝禦賜琉璃盞,規矩很簡單,不問價錢,隻問棋道。”
“若你或是你的郎君能赢我,琉璃盞賈某即刻呈上,不要你們一分子兒。”
“但若是你們輸了——”
賈平眼睛眯了眯,“二位就得留下于你們而言最珍貴的東西,就像方才同我下棋這那位,他賭的,是他的佩劍。”
江隴聞言皺了皺眉。
他看了榮微一眼,見她作思考狀,一時斟酌,便也跟着垂了眸。
好一會,榮微才猶猶豫豫地回答:“方才我瞧賈老闆棋力精湛,以我之力,要赢怕是很難。”
原本看戲的衆富商聽她話中之意像是要打退堂鼓,一時失望,嚷着便要走。
誰知下一刻,榮微複而開口,眉梢帶着笑意:“我們此次是來赴侯爺的荔枝宴,身上帶的最珍貴的,自然是荔枝果,若賈老闆不嫌棄,那便以此物做賭,如何?”
這下不止圍觀的衆人訝異,連江隴也是面有驚色,下意識便拉了榮微的胳膊,輕呼一聲:“不可!”
他和榮微從不曾對弈,對于棋道之事,最多隻是紙上談兵,榮微或可從棋語窺伺人心,可若真要與人下棋,怕是毫無勝算。
何況他也是想不通,這琉璃盞除了名貴,并無旁用,用荔枝果來換,無論如何盤算,都不對等。
榮微卻是拍了拍他的手,柔聲細語解釋道:“夫君莫急。”
“如今官家不再抑商,咱們商人地位上升了,在這偌大的臨安城内,做生意的門道自是越多。何況賈老闆為人豁達,我們就算把荔枝果輸給他,拿不到想要的,也不算虧。”
江隴聽出她話中并無争勝之意,一時不解,又聽榮微用隻有他倆能聽到的聲量說:“我與他對弈,并不是真的想要這琉璃盞。”
她此言格外認真,雖柔而軟,可眉眼中卻挾着那令他熟悉又害怕的冷意,江隴輕吐出一口氣,不再阻攔。
卻蓦地想起,白日裡阿淺還曾偷偷問過,鬼質枯之事他與她數次默契配合,是不是因為他總能知曉樓主心中所想。
彼時江隴無言看着純稚的小姑娘,搖了搖頭,沒有解釋。
多數時候,他也隻是循規蹈矩地執行樓主的命令,其實并不知道榮微的真實想法。
不能猜,更猜不透。
是阿淺把他看得太高了。
劍雨樓的影衛和侍女,在榮微眼裡并無不同。他是影子,本就不屬于這繁熱的萬家燈火,自污穢與垢血中艱難爬出,幽暗地底如是多年,年歲不長,塵卻滿身。
他甚至連阿淺都不如。
榮微對她——
江隴眨了眨眼,試圖擠去那紛擾的神思,看着已經落座在賈平對面的人。
隻不過,這幾日溫柔鄉待得久了,他有時候也總會耽溺和恍惚,那聲“夫人”是否并非一場空夢。
“夫人,請。”
賈平指了指黑子棋盒,徹底打斷了江隴的思緒。
榮微沒有推托,二指捏起黑子玉石,在衆目睽睽之下,毫不猶豫地直取天元。
人群中有人嗤笑一聲,很輕,江隴抱着手臂,聞聲眼皮微微一掀,睨了那人一眼。
淡薄漠然的,那人下意識噤聲,默默地隐入人堆之中。
賈平絲毫沒受影響,白子迅速一落,道:“夫人果然有勇有謀,如此,賈某還真對這荔枝果越發興趣了些。”
榮微落子極快,像是沒有任何套路招式,随意而行。
她輕笑回道:“去年嶺南雨水正好,荔枝長得大而甜,水嫩多汁,研制成的荔枝果喂過了清茶,加上冰庫凍了一整個秋冬,又甘又香,賈老闆是臨安人,應當會喜歡。”
賈平大笑,“好,夫人爽快!此局痛快!”
榮微還是那副從容淺笑的樣子,道:“若非往北難以摘植,此番我們便會帶些荔枝苗來了。”
“的确,一方水土養一方作物,這荔枝如此珍稀,方能得世間人垂涎。”賈平攏攏衣擺,這回猶豫了一會,才落了子。
懂棋數的人一看,這一局,賈平和榮微下時,少了方才和那江湖客的纏鬥模樣,更多了幾分随性,但——
棋局變化瞬息,賈平抹了抹胡須,後背被氅衣浸出點點汗,這一子,他竟是思索了更久。
一黑一白,幾乎不相上下。
他能看出榮微棋力并不強。
可交鋒間,她一面同他交好攀談,一面進退遊刃有餘,時柔時剛,變化莫測,賈平盯着面前這雙不沾染情緒的眉眼,以他閱人無數的經驗,愣是沒能看出她任何的波瀾起伏。
就好像,她心已入定,不沾塵間。
少頃,伴随着最後一子落,席間随之一聲歎息。
“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