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别走。"
汴京春夜,飛雪如絮,王楚嫣正在屋裡添置炭爐香餅,透過青霧氤氲,就見床上那人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徐徐張開,似綻放于绮夢裡的午夜昙花。
似在召喚她。
王楚嫣撣落身上的浮塵,疾步行去。
"王公子,好些了麼?"
她俯身打量。這人從昏迷中醒來,幽深的雙眸蒙着一層薄霧,直愣愣地凝視她,充滿莫可名狀的複雜之情。
半晌後,他啟唇低喃:"今夕,何年?"
王楚嫣微怔,回道:"政和八年,剛好立春。"
這人泛白的雙唇嗫嚅了下,未再說什麼,适才擡起的手也放下去了。
少頃,王楚嫣見他蹙起眉頭,那雙水光漾動的眸子轉向虛空,幾滴淚珠滑落,唇角卻浮出淺淡的笑意。
"也好。" 他緩緩阖眼。
彼時他清隽的面龐蒼白若霜,墨發散于枕際,床頭梅帳垂懸,紅燭光影之間如銀的紙帷上梅枝疊映,疏影淡淡,他靜躺于其間,仿若一位落塵的神仙中人。
王楚嫣低眉斂目,纖手輕輕攪着衣袖,一時無所适從。
這位公子僅是住客,來京殿試,不久前入駐她家的邸店,王楚嫣隻知他叫王昂,字叔興,來自江都,見過他的人皆歎其芝蘭玉樹,儒雅清貴。
與陌生男子深夜獨處,實屬迫不得已,況且她還待字閨中。
然而這位昏迷時,喚着"楚楚"留住她,音色低顫,聽來甚為揪心,這是多年前她阿娘喜喚的小名,今夜王楚嫣忽又聞見,萬分驚訝,不過王公子必是錯認了。
遲疑片刻,王楚嫣為他掖好羅衾,去探他的鼻息,雖弱,但漸趨平緩。
"王娘子,熱水好了。" 書童花玖入屋,小心翼翼地走至床邊打量,"我家公子怎麼樣了?"
"方才他蘇醒一忽兒,現下看似睡了。" 王楚嫣輕聲細語,去到隔間,利索地新灌兩隻湯婆子,用錦緞包裹好遞給花玖,"天冷多添些,拿去給你公子暖身暖腳。"
随即,她搬了螺钿漆墩坐到床邊,清手後,用指尖撂去黏在那人側顔的碎發,拿布巾輕柔地替他擦淨臉,重新掖好羅衾,垂下梅花帷帳。
這些日常活兒她得心應手,自及笄之年,阿娘過世時,作為獨女的她就幫着父親打理邸店。
一晃眼,如今她二十歲。
理完事後,王楚嫣總算松了口氣,與花玖去到書房守候。
窗外風雪呼嘯,王楚嫣也在書房添上炭火,并将沸水注入銀制湯瓶中,摻上花果細粉與散茶,沖泡暖胃茶。
花玖乘機整理書桌,将徽州李墨,端溪硯擺放端正,拿起細潤如玉的澄心堂紙一張張地查看,紙都被所墨染。他一邊低歎,一邊用勁擦着桌面餘留的墨迹。
"阿玖?"
王楚嫣端來熱茶時,瞥見他那張玉人般精緻、略帶嬰兒肥的臉上滿是淚痕,不過還是十三四歲梳着總角的小少年,傷心的模樣人見猶憐。
"快歇會兒,你也累了呢。" 王楚嫣拉他坐到暖爐邊上,拿出繡帕,像姐姐似的替他拭去淚水。
"謝謝王娘子及時請醫…… 阿玖跟随公子四五年,竟不知他有心疾這事……?離殿試還有兩個月,如何是好……" 花玖的眼淚又撲簌簌地滑落。
這事來得太突然。
就在傍晚時分,好端端的,王昂忽然痛得不省人事,王楚嫣連夜尋來東水門的名醫,趙太丞診視良久,說他的氣脈虛弱錯亂,許是天生患有心疾。
"别太擔憂,趙太丞也說了,好在王公子年輕,靜養些時日,應能痊愈。适才我見你翻着澄心堂紙,過兩日我去裡城,順道帶些回來。"
王楚嫣習慣往好處想,常能給人恰如其分的安慰。
随即她向花玖遞去熱茶:"先吃些東西才能有勁兒,阿玖若是累壞了,你家公子也會擔心罷?"
就在小人兒擡頭那一刻,她朝他溫柔微笑。
整夜的擔驚受怕也令王楚嫣面色憔悴,然而笑時,一雙清長柳眉之下,明眸如弦月般盈盈一彎,唇瓣優美揚起,正如其名,楚楚動人,花容嫣然。
笑意帶着發自内心的樂觀與堅強,令人為之一振。
花玖乖順地用了茶點,緊繃的心逐漸舒緩。
等候中,他惦念着王昂,顯然對自家公子十分敬慕,說起他的事來,憂郁的眸光漸而灼灼,眉心一點紅痣越發生動,身上透出令人贊許的儒雅氣質,應是多年跟随王昂,常受翰墨琴音的浸潤所緻。
王楚嫣安靜聆聽,從他口中得知,王公子是江都出名的才子,神宗朝宰相王珪的侄孫,心系民生社稷,為人清心淡泊,但凡對學問之事尤為認真,甚至較真; 此番他省試前茅,理應及第……
果真是個爽朗清舉谪仙式的男兒。
王楚嫣彎眸淺笑,彷佛一下認識了那人。
"公子他,甯為玉碎,不為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