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敬祯從卷宗中擡起頭:“閑來無事,怕孫同知手下出什麼重大冤假錯案。”
沈嘉禾挑眉:“如何?”
陸敬祯輕笑:“倒是沒那麼誇張,隻是有些案子明明差不多,判決結果卻天差地别。”
“這是為何?”
“其中涉及原因很多。”張師爺謹慎道,“斷案的大人也是人,總是會到各種各樣的狀況的。”
沈嘉禾睨着清秀書生:“太隐晦,聽不懂。”
陸敬祯閑适輕笑:“比如這兩個案子,都是傷人事件。甲案判決時是當天第一案,府尹便判了傷人者仗刑六十。乙案判決時正好前面剛審完一樁惡性殺人案,如此一對比,區區傷人案便不是什麼大事了,故而隻判決杖刑三十。”
沈嘉禾瞪大眼睛:“何至于此?”
張師爺歎道:“許多案子也沒什麼判定标尺,也不可能回去翻卷宗對比,便會如此。”
小案尚且這般,何況大案。
“那不就是坐在堂上的人想如何判就如何判嗎?”
張師爺點頭:“确實如此,雖說大周開國後天子以法治國,但其實還是以人治國。”
沈嘉禾震驚不已:“就不能定個判定标準?”
陸敬祯抿唇:“以前是有過的。”
沈嘉禾問:“何時?”
陸敬祯沒答,收拾起身道:“不看了,師爺請回去休息吧,新任府尹馬上到,日後還有的忙。”
張師爺識趣告退。
沈嘉禾攔着沒讓陸敬祯走:“話還沒說完就急着走?”
陸敬祯握拳輕咳着,難得示弱:“我不太舒服,想回去躺一會。”
瞧着病色未散,身體不适是真,但他在回避她的問題也是真。
大周律一直都有,對斷案判決的規定沒那麼細緻,大多很籠統,若真的可以把所有的判決細化,也就沒那麼多不公了。
沈嘉禾後來一直在想這件事。
徐成安帶人巡防回來,見沈嘉禾坐在院中發愣。
沈嘉禾随口和他提了一嘴,又忍不住道:“祝雲意将來入朝為官,若能把大周律仔細修撰,必然能名留青史。”
徐成安莞爾:“他先把會試考完再說。”
沈嘉禾抿唇:“這些年我們一直待在邊疆,總以為把國門守住就好了,沒想到邊境線以内,這些沒有硝煙的地方卻也有戰火。”
徐成安輕嗤:“不過是黨争罷了,那些世家哪個不是為了家門榮耀?就說這次的事,涼州府尹出事,誰都不想管這個爛攤子,沒意思的很,不如我們在邊疆,殺敵退敵,不必糾結考慮别的。”
誰說不必考慮别的?
沈嘉禾彎腰拾起地上半截樹枝,輕輕戳着花壇的泥。
距離邊境痛失三州已過去整整四年了,豫北軍早已休養足夠,她多次提過收複失地卻都被上頭駁回。
天子說是陸首輔不信沈慕禾這次會好好打仗,但其實沈嘉禾心裡很清楚,這場仗天子也未必想她打。
失地必将收回,但天子不希望那個功臣是沈慕禾。
哥哥當年降爵承襲才為沈家争得一絲喘息餘地,天子也不想再把豫北侯府捧上高位了。
好累啊。
沈嘉禾長長吐了口氣,垂目看見徐成安挂在腰間的佩刀,看着上面微晃的穗子,她又莫名想起房内佩劍上的碧玉劍穗。
想到那個人說——郡主想我怎樣都可以。
指腹輕撚着樹枝,沈嘉禾忍不住揚了揚唇。
她在那個人面前不必僞裝,可以真正地做沈嘉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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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朝廷的赈災辎重抵達。
随軍一道來的新任府尹叫梁郁青,此前在郢京任戶部郎中。
梁郁青一上任便大斥城中糧倉尚有餘糧,怎能不讓百姓吃飽?又聽聞避難災民這幾日始終被扣留管控,不許離開校場、病坊,更是怒不可遏,命人撤去監軍,承諾待家園重建便予以分發糧食和盤纏讓他們回去。
一時間,百姓對這個新任府尹贊揚紛紛,梁郁青的威信高漲。
此時,豫北軍已經整軍待發。
梁郁青鄭重着官袍朝高坐馬背的沈嘉禾行了大禮:“下官甫一至涼州就得将軍如此大禮,不知何以為報。”
沈嘉禾看了眼馬車:“本将軍不過一介武夫,都是先生的意思罷了。”
車内之人未搭話,隻是隐約有輕弱咳嗽聲傳出。
“多謝先生。”梁郁青隔着車簾行了禮。
“對了,牢裡那個孫同知。”沈嘉禾道,“望梁大人好好審,奏疏上别忘寫他是陸首輔門生的事,我倒是很想看看,陸首輔看到這個罪行累累的門生時作何感想。”
“咳咳咳——”
車内的咳嗽聲驟急。
沈嘉禾拉着馬缰的手指不免收緊了些,怎咳得這麼急?
後來馬車都走出五六裡路了,馬車内的咳嗽聲還未停歇。
沈嘉禾忍不住驅馬上車,剛掀起車簾便見裡頭書生輕折眼皮朝自己看來。
“陸首輔必定無地自容。”他幽幽道。
沈嘉禾輕哂:“他當如此!”
陸敬祯微壓住喉嚨不适,輕問:“将軍似乎很不喜歡陸首輔?”
沈嘉禾冷笑:“若有個人風雨無阻地上奏參你罵你,你會喜歡嗎?”
陸敬祯忽覺心髒被紮了一針。
“成德三十七年那事,他都整整罵了我四年了!”沈嘉禾提起就來氣,“且每每都能罵出新花樣,什麼‘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什麼‘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何不以溺自照’,‘想君小時,必當了了’……”
“還有,他還說‘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也’,狗東西,這是罵我活太久不如早點去死!”
陸敬祯按了按胸口,臉色慘白。
“對了雲意,你文章寫得如何?”沈嘉禾看着書生白淨面容,眸子忽地一亮,“不然你替我寫個折子去罵他吧!”
陸敬祯:“……”
注1:出自《全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