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進了皇宮,荀皇後有意将她養歪,更加不會教她這些,她也便一直蹉跎下去。
可一個要做太子妃的人,且生母還是名動天下的藥石大家,若是連這點尋常閨秀都能評說一二的香料木都辨别不出,豈不叫人笑掉大牙?
到時别說她,連百草堂的名譽也會跟着受損。
秋雯君拿這事為難她,也算切中要害,不愧是跟她别了多年苗頭的老對手啊……
但可惜,這回要讓她失望了。
前世六年太子妃,一年皇後,縱使起初什麼也不會,她也早就在無盡的明嘲暗諷中,将自己磨煉成一個标準的高門貴婦,詩賦、茶道、調香、插花,甚至清談,她都信手拈來。
早在假山水擡進門的那一刻,她就已經辨出裡頭所用的木料不一般。這麼長時間過去,莫說認出是什麼香,她都能準确地報出這些香料木分别都用在什麼地方。
用這個為難她……
沈盈缺忍不住想笑,觑着對面還跟三歲孩童一樣争斤論兩的幼稚鬼,忽然起了玩心,故意闆起臉,擺出一副十分為難卻又咬牙不肯服輸的倔強模樣,死死盯住那座假山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殿内果然起了一陣議論聲。
荀皇後哂笑,胡氏搖頭,沈令宜仍舊垂首做含羞狀,嘴角卻勾着幾分譏诮。
秋雯君活像一個熬死了十個婆母的小媳婦,揚眉又吐氣,聲音都拔高許多:“都說百草堂醫術冠絕天下,月夫人更是華佗再世,今日見過郡主,也沒覺多了不起,和我家裡那年方十歲的小妹相比,也無甚差别。就這樣還敢妄想廣陵王殿下?哪怕攪黃一百場選妃宴,王爺也不會多看你一眼!”
今日來赴宴的女客,除卻那些圍繞荀皇後而坐的宗親命婦,其餘都是那日赴選妃花宴的女眷,對廣陵王妃之位或多或少都存了心思,冷不丁叫沈盈缺壞了好事,心裡自然有恨,隻是礙于顔面,不好發作,眼下有秋雯君帶頭,她們自然不會再罷休。
夫人們還算矜持,用輕蔑的目光側側挑上幾眼後,便扭過頭去兀自暗笑,沒再說話。
年輕女娘們可就沒這般沉得住氣,一個兩個都抻着脖子瞪着眼睛,跟厮打了三天的鬥雞一樣,不把沈盈缺叨成篩子不算完——
“粗鄙村婦,連香料木都認不出來,還想嫁給王爺?王爺不把她羞辱到泥裡頭去,我就不姓朱!”
“仗着有幾分姿色,就到處拈花惹草。太子殿下就是心太軟,否則早把她休回老家喝西北風。”
“王爺敬重沈老将軍忠義,每年無論多忙,都要親自去他陵前祭拜。她這做女兒的不感激也就罷了,還這樣斷他姻緣,簡直惡毒至極!真該讓王爺好好教訓她一頓,讓她擺正自己的位置,否則真以為自個兒是天上的仙女,什麼人都敢觊觎。”
……
那廂沈令宜似乎也終于想起來,自己也姓沈,應該幫自家堂姊說話,于是毅然決然站起來道:
“大家快别這麼說,我家阿姊也不是有意疏于教養的。香料之道博大精深,我研習這許多年,也隻是初窺門徑。似這混入流水中的薔薇水,熏在玉樓上的龍涎,都是宮中禦品。若非皇後娘娘擡愛,曾賞賜給我些許,我恐怕這輩子也沒機會識得。阿姊自幼生長在邊地荒城,沒條件接觸這些,認不出來也實屬正常,還望縣主莫要再為難。”
說到最後,她似有些不忍,眼角沁出兩顆晶瑩的淚珠,怕别人發現,飛快摸出帕子,背過身去擦。
一副受盡委屈也要為堂姊讨回公道的仗義模樣。
秋雯君卻聽出來,她這話分明是在暗暗挖苦沈盈缺生長之地荒莽,才緻使她缺管少教,粗鄙不堪,當下心情大好,也不管沈令宜是不是也屬于“荀派”,立馬拊掌附和。
“沈三娘子此言差矣!制藥和調香本就是一個道理,靠的也都是自個兒的天賦。這天賦好的,師父随便點撥兩句就能觸類旁通,成為大家,似三娘子這樣;那天賦不好的,你便是拜到九天玄女門下,也是個毫無寸進的木疙瘩。三娘子這般年紀能有如此成就,已着實不凡,有些人便是拍馬,也一輩子追不上!”
沈令宜又哭,“縣主謬贊,論才華,我哪裡比得上阿姊萬分之一?不過是運氣好些,恰好能在都城長大,免于邊境蠻荒之苦罷了。”
“三娘子就甭謙虛了,憑你的天賦,便是當真生長在那些窮鄉僻壤,也會閃閃發光,斷不會似你阿姊那樣永墜塵埃。”
……
兩人一唱一和,一陰一陽,配合得遊刃有餘,頗有種伯牙子期相見恨晚的遺憾,若不是條件不允許,隻怕當場就要義結金蘭。
眼神交流間,秋雯君正想拿前兩日的花宴醜事再添一把火,讓沈盈缺徹底無地自容,就聽沈盈缺忽然開口——
“這薔薇水雖好,卻是過柔易散,留存不住,需得搭配其他香料一塊使用,方能長久。譬如這流水裡頭,便混了蘇合油幫忙固香。”
“龍涎倒是不錯,氣柔味潤,質地溫雅,屬香中上品。頂級的龍涎,更是能留香長達數月之久。然這座玉樓所散之味,卻帶了一種淡淡的木苔之氣,并不純粹,顯然不是龍涎,而是凍龍腦,也叫羯布羅香。”
“此香與龍涎形色相似,味霧相仿,質地卻不甚溫和,部分人接觸後,會引出不适之症,嚴重者甚至還會危及性命。而論産量,凍龍腦更是遠不及龍涎稀有,價格自然天差地别,故常有奸商以凍龍腦充龍涎,牟取暴利。妹妹說自己做這玉樓的材料,選用的是龍涎,實則熏的卻是凍龍腦,莫不是手底下也出了這樣利欲熏心的刁奴,诓騙妹妹财帛?”
“宣城縣主這般見多識廣,怎的也不提醒一下?”
秋雯君木然僵在座上,嘴巴幹張。
沈令宜也跟抹脖兒的雞一樣,“呃”的一聲,突兀地噎住了哭腔。
這座假山水其實并不是她命人做的。
甚至都不是她原本給荀皇後準備的賀禮。
從接到邀請到進宮赴宴,統共才幾天時間,她哪來得及造這麼個玩意兒?
不過是那日,她從崔紹元遞來的話裡聽出貓膩,尋祖母商量,這才臨時将沈家族老給天師教教首預備的禮物挪來,配合荀皇後的計劃。
至于裡頭都用了什麼香料木,她根本沒時間研究。底下人怎麼給她報,她就怎麼說,哪裡曉得薔薇水裡還摻了蘇合油,龍涎香還被他們中飽私囊?
這個沈盈缺,平時愣頭愣腦,給她挖什麼坑都能傻乎乎地往下跳,怎的在樂遊苑關了幾天,就突然變這麼機靈,都能反過來給她挖坑了?
不等她琢磨明白,沈盈缺又望着她,歉然一笑,“想是家下那群混賬覺着妹妹資曆淺,又故意瞞報了。妹妹莫要自責,待我回去後,定好生幫你讨回公道。”
這下連胡氏也變了臉色。
何為“資曆淺”?誰形容自家人會用這樣的字眼?不過是在提醒大家沈令宜的過去罷了!
——雖同為沈氏所出,沈盈缺是長房正兒八經養大的孩子,而沈令宜卻是二房半路撿回來的,連個生母都還搞不清楚。
時人重門第、重血脈,尤其是這些僑姓士族。莫說門第低微的寒士子弟,便是那些大族出身的王孫公子,倘若打小沒在正院裡頭好好培養長大,他們也是半點瞧不上。
所以剛剛,沈令宜才一直拿沈盈缺在邊地長大說事。
可真要論起貴賤,沈令宜又哪來的資格嘲笑她?
殿裡氣氛變得微妙,原本打量沈盈缺的目光,都紛紛轉向沈令宜,或玩味或譏诮,或直白或含蓄,沒有一種是好相處的。
沈令宜蒼白着臉,僵立在座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是被釘死在幕布上的皮影,若不是牙關咬得夠緊,隻怕已經暈倒在地。
秋雯君見她可憐,想幫她說話。
沈盈缺的詞鋒卻已先一步殺到:“适才聽縣主話裡的意思,似乎一點也瞧不上邊境之地出生的百姓。為何?難道他們不是大乾子民,要容你這般羞辱?”
“啪”的一道拍案聲,吓得秋雯君一哆嗦,半天說不出來話,待回神,立馬反擊:“少在這裡跟我裝腔作勢,我瞧不上的到底是誰,你心裡清楚。”
“我為何會清楚?”
沈盈缺挑眉,“我隻知道,邊境之地,亦是我大乾之壤;所居生民,亦是吾等同族,大家共食一地飯,同飲一江水,何來高低貴賤之分?單以出身論英雄,方才是一葉障目,蠢人之行!”
秋雯君一愣,活了二十多年,她還是頭一回聽到這樣的論斷,心裡一陣好笑,人不就是分三六九等的?姓沈的不愧是邊境蠻地養出來的下賤種,連想法都這般不入流。
她當下便要狠狠譏笑回去。
沈盈缺又悠悠道:“你若非要分出個三六九等,可别忘了,廣陵王殿下的封地,也在邊城。那些你瞧不上的窮鄉僻壤,可都是他舍了一身血肉,拼死搏殺回來的。”
秋雯君一下啞了聲。
沈盈缺又道:“殿下珍視邊地每一位百姓,為了他們一畝不甚肥沃的瘦田、一間漏風的茅草房、一頭年邁的耕牛,都能漏夜追擊羯人數百裡。倘若讓他知曉,你這般瞧不上他以命維護之地,會作何感想?”
“我沒有瞧不起他們!”
秋雯君拍案而起,聲音卻虛了一大截。
沈盈缺哼笑,老神在在地拿湯匙數着瓷碗裡的小圓菇,不鹹不淡地補完最後一刀:“想來那時候,貴府應當就不用再煩惱,該怎樣才能阻止縣主你再女扮男裝,混入軍營。預備了六七年的嫁妝,也終于能找個殷實的人家,平安送出去了。”
——蕭妄生得俊美,又位高權重,建康城裡仰慕他的女娘,手拉手,能繞秦淮河十來圈。
可她們中大多數人至多也就貪看一下他的皮囊,到了年紀,該嫁人還是會嫁人,不會過多糾纏。
偏這位宣城縣主卻是個例外,無論明裡暗裡被拒絕多少回,鬧出多少笑話,她都癡心不改,跟狗皮膏藥一樣。以至于現在,人都已經二十來歲,早過了花嫁之年,卻還未許定任何人家。
适才她譏諷沈盈缺攪黃選妃花宴,是别有所圖,癡心妄想,可真要較起真來,哪個女娘又“癡心妄想”得過她?
殿内“噗嗤”響起一陣竊笑。
那些跽坐在荀皇後身邊的宗親命婦,本就無意與蕭妄結親,對适才這場如市井潑婦吵嘴般的鬧劇更是鄙夷不已,且她們又都屬“荀派”,和秋雯君一向不對付,因着荀皇後才一直忍着沒發作,眼下見秋雯君吃癟,她們心裡不知多痛快,雖不好放肆嘲弄,但眉眼官司必然少不了。
秋雯君再大大咧咧,也終歸是女子,臉皮薄,很快就叫那些充滿戲谑的目光盯得渾身發毛,面如火燒,恨不能當場挖個地洞鑽進去。
可她到底是荥陽秋氏的嫡出女公子,金尊玉貴,嬌生慣養,受了這樣的委屈,如何肯罷休?當下也顧不上什麼顔面不顔面,再次甩開胞姊拉扯自己的手,指着沈盈缺怒罵。
“我再怎麼夾纏王爺,那也是光明正大,無牽無絆。不像你,水性楊花,吃鍋望盆,有了太子殿下還不夠,竟連他的皇叔也要惦記,簡直無恥之尤!王爺若是知道你的嘴臉,非扒了你的皮!”
這話像是敲響了進攻的鼙鼓,那群傾慕蕭妄的女娘們紛紛群起攻擊沈盈缺。呆滞了許久的沈令宜,也難得撕下柔善的面皮,皮笑肉不笑地譏諷了兩句。
秋姜和白露氣憤難擔,很想張口幫忙,礙于身份,隻能在後頭捏拳幹着急。
荀皇後端端坐在上首,看着她們将自己的生辰宴變成村口潑婦罵街,不僅沒有阻止的意思,還頗為享受。
她承認,沈家這丫頭今天的表現,的确有些出乎她意料。若不是這丫頭的臉生得實在太美,世上再難尋出第二個,她直要懷疑,百草堂連夜找了個模樣相似的人,過來幫忙頂缸。
崔紹元那天提醒她小心,也不算杞人憂天。
但可惜,再厲害有什麼,還不是照樣逃不出她的手掌心?雖說場面鬧得比她想象中難看,可隻要能達成目的,她也懶得多管,大不了散宴後再敲打一番,别外傳就好。
怕沈盈缺那副蓮花舌再次将局面翻盤,荀皇後輕啟丹唇,欲親自添最後一把火,徹底把她将死。
就聽廊下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
一個绛衣小内侍白着臉,跌跌撞撞跑進來,叫門檻絆了一跤,重重摔在漆木地闆上,卻是不敢耽擱片刻,爬起來就立馬叩頭行禮,聲音抖不成調。
“啟、啟禀皇後娘娘,廣、廣廣陵王殿下求見,帶了好些人,手裡還提着尚方斬馬劍,說是要給晏清郡主獻禮,現就在園門外候着,望皇後娘娘示下!”
荀皇後嘴邊才剛浮起的譏嘲,瞬間僵在臉上。
滿殿喧嘩也像是被人摁下什麼機栝,頃刻間寂滅得一幹二淨,連一絲呼吸聲也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