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衆赴宴的女客來說,今天無疑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普普通通進宮赴場生辰宴,普普通通看幾位女娘拌嘴,能撞見蕭妄來砸場子,已經足夠驚心動魄。誰知驚魂還沒定下,又看見他為了給一個得罪過他的小女娘撐腰,祭出那柄他從未用過的尚方斬馬劍。
簡直驚世駭俗!
哪怕今日筵席再蹦出個小妖怪來跳大神,都不會比這更讓她們驚訝。
豈料不過半個時辰,這小妖怪還真蹦出來了……
看着屋裡那對“難舍難分”的野鴛鴦,衆人心裡五味雜陳,遮掩好的,隻露些許驚訝;遮掩不住的,則直接瞠目結舌,竊竊私語——
“這怎麼回事?太子殿下和沈三娘子……呃……認識?”
“呵,你還挺委婉的。就這還認識呢?怕不是已經連孩兒的名字都想好了。”
“都說太子殿下潔身自好,敦謹守禮,有古君子之風。酒宴上有人給他送美姬,他都盡皆謝絕,叫人贊頌了許久,我還當他是個專情的,沒想到竟是在這等着。”
“哼哼,隻怕那些美姬,也不是他為自個兒未婚妻拒絕的吧。”
……
荀皇後站在花葉蔥郁的海棠樹下,叫閑言碎語灌了兩耳朵,臉色比枝葉投落的陰影還要黑。
胡氏更是恨不能給自己兩巴掌。
一巴掌打在嘴上,氣這張烏鴉嘴怕什麼來什麼,惹了這麼樁禍患,不死也得脫層皮;另一巴掌用力拄在鶴頭杖上,指望能借這地動山搖,将裡頭那個不省心的孽障震個筋斷骨折。
反倒是一路和沈盈缺同行的秋素商,悟出些許端倪,不可思議地打量自己身邊這位剛被裹了綠頭巾、卻還異常淡定的小美人,嘴裡又驚又歎:“我真是……幫你做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沈盈缺微微一笑,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
的确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大到從上輩子知曉這兩人的奸情開始,她就無時無刻不在思考,要怎樣将這對狗男女的醜行公之于衆,才能平複自己内心的憤怒。
原以為,那隻會是自己一個聊以慰藉的白日夢,永遠沒辦法實現,誰知老天爺竟真給了她一個機會。
計劃的個中細節,她早已倒背如流。
可能遇到的阻礙,她也全都打點妥當。
槐序又是她身邊最得力的暗衛,對東宮的人和事,比她還爛熟于心。讓他想法子支走真正的守拙,再假扮成他,混在蕭意卿身邊,分别将這對狗男女騙到同一個地方,簡直易如反掌。
自己隻消等他信号,及時帶人過來捉奸即可。
會不會跟着一塊丢人?覺得不好意思?
呵。
她隻怕見證這一幕的人太少,不能在建康城裡掀起多少風浪。
倘若可以,她恨不得将全天下的人都招過來,讓他們睜開眼睛看看清楚,他們一直崇拜仰望的謙謙君子,究竟是個怎樣卑劣無恥的小人!
“看來咱們來得不是時候啊。”
沈盈缺淡笑着開口,語氣涼得像一縷冰雪消融時散出的薄煙,“還是移步去别的地方賞玩,莫要壞了太子殿下和三娘子的雅興。等改日他二人成婚,咱們再攜賀禮過來慶祝也不遲。”
此言一出,本就暗潮洶湧的前院霎時炸開了鍋。
女客們驚呼不已,荀皇後太陽穴狂跳,胡氏更是直接喊出了聲:“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想和太子殿下退婚?為了這麼點小事,你就要退婚?!你眼裡可還有天地君親師,可還知禮義孝悌!”
“我沒有,難道堂妹就有嗎?”
沈盈缺毫不留情地質問回去,“無媒苟合,是為悖禮;以妹之身觊觎堂姊之夫,是為不悌;以臣之位禍亂天子賜婚,更是無君無上。倘若這都隻是一點‘小事’,那敢問祖母,究竟什麼才叫大事?難道說……”
她譏诮一笑,“祖母覺得,等他們兩人珠胎暗結,再攜子登堂入室,才算是大事?”
胡氏臉色一僵。
這話明顯是在諷刺她這個便宜祖母——
當年沈太公和崔氏感情甚笃,旁人根本插不進去腳。她也是“略施小計”,趁沈太公為愛妻早逝傷心之時,騙他吃下加了料的酒,才得以懷上他的孩子,成功嫁入沈家,有了今日的地位。
原本見太子一直不肯和沈令宜過明路,她的确是打算故技重施,扶自個兒親孫女上位。誰承想這八字還沒一撇,就叫這丫頭搶先撕開遮羞布,還牽扯出自己的過往……
雖是沈家陰私,外間知之者甚少,可今日在場的女眷都來自建康城有名的僑姓士族,最不缺的就是人脈和權勢。内宅之中,除非是還沒發生的事,否則休想瞞過她們的眼。
幾乎是沈盈缺話音落地的一瞬間,周遭便響起了她們直白又尖銳的譏笑,宛如刮鱗的剃刀。
而胡氏便是那條被生生刮去鱗片的活魚,渾身顫抖,滿面羞憤,舉起鶴頭杖就要打人。
白露抱着尚方斬馬劍,挺胸往前一站。
她又倏地定住,咬牙切齒地放下杖木,拿指頭戳沈盈缺鼻梁。
“你這忤逆不孝的孽障!枉我這幾年含辛茹苦地教養你,庇護你,對你比對自己親孫女還要親,你卻這般報答我。汝父生前最念棠棣之情,家族之愛,駐守邊關,都不忘給家裡捎家書土儀,盼望家和萬事興。你倒好,在他膝下教養了十年,竟養出這樣一副蛇蠍心腸,唯恐家宅不亂,兄弟和睦,簡直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退之!你在天上可都看見了!”
她仰天号啕,一手拄着鶴頭杖,“咚咚”往地上砸,直要将杖木都砸斷,另一手則不住捶打胸口,錘得自己東搖西晃,似是要把心肝都掏出來一般。
周圍年紀輕的宮人内侍都不禁動容。
沈盈缺卻隻冷笑着發問:“祖母既這般感念家父,當年巴郡一戰,家父被羯人圍困河谷,生死未蔔,你為何不讓二叔去救人,還慫恿他接掌兵權,偷襲敵營,趁羯人與家父周旋之際,給自己謀求漁翁之利?”
這事并非什麼秘辛,大乾上下都知道。
蓋因當時敵衆我寡,戰況緊急,大家都以為沈愈要絕命于巴郡。誰知他聲東擊西,竟是早早就和當地的方伯武将聯上手,“受困河谷”不過是他們誘敵深入的障眼法,一俟羯人全軍入甕,便立馬裡應外合,包抄誅之。
反倒是沈懋貿然領兵偷襲,落入敵手,險些毀了乾軍反敗為勝的良機。最後還是沈愈拼死相救,才不至于叫他釀成大禍。
後來這場奇勝深得嘉祐帝褒獎,朝野上下紛紛贊頌。
胡氏母子的卑劣蠢行自也随之流傳開,為世人所不齒。
沈愈為人厚道,沒有因這事向他們母子發難,也不曾告訴當時尚還年幼的子女,算是給他們做長輩的留了顔面。沈盈缺也是前世嫁進東宮後,聽幾個小内侍嚼舌根,才知道的這事。
當時她就氣得不行,想為父親報仇。
怎奈那時候沈懋的墳頭草早已沒膝,胡氏也已仗着沈令宜的勢身價大漲,自己根本動她不得,隻能窩在屋裡生悶氣。
眼下風水倒轉,再聽這老媪口口聲聲哭訴和亡父有多舐犢情深,沈盈缺如何還會再忍?
當下便毫不客氣地直捅胡氏心肝:“倘若謀取親人性命、觊觎長房資産,也能叫‘棠棣之情,家族之愛’,那祖母怕是建康城裡德行最豐厚之人,盈缺應是這輩子都及不上您之萬一。”
周圍的笑聲更大,連最是端莊持重的秋素商也忍不住撇過臉去,憋笑憋得雙肩直抖。
胡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像開了染坊,險些撲上去咬人。
可她畢竟不是沈令宜秋雯君之流,不會三言兩語就被人帶進溝裡,知道自己如果繼續順着這丫頭的思路往下說,隻會被摁進泥裡永世不得翻身,她索性厚起老臉,無視所有譏諷和嘲笑,另起話頭道:“好,前塵往事咱們盡皆不計較,就說當下……”
“哦,現在又不計較了,剛才不是還聲淚俱下母慈子孝恨不得立馬死了去地下同家父告我忤逆不孝嗎?”沈盈缺戲谑。
胡氏眉梢蹦得像抽筋,兩排銀牙幾乎咬碎,心裡反複默念“小不忍亂大謀”,才忍下氣道:“咱們就事論事,好好說話!太子殿下沉穩守禮,行事周全,朝野上下誰人不知?去歲他奉旨去蜀中平亂,那叛将何等狡詐陰毒,連最擅言辭的嚴太師,前去招安都遭了暗算,殿下卻能數次深入敵營周旋,全身而退。如此機敏謹慎之人,倘若真有那偷香竊玉之心,又豈會這麼容易就叫人抓住首尾,還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諸位都是聰慧之人,難道就不覺得奇怪?”
這話倒是在理。
在場女眷雖不曾參與朝政,但也知曉蕭意卿的性子,倘若他行事當真如此馬虎,莫說吳興王一黨,便是荀家最開始都不會扶植這麼個沒用的主。
場面一時間有些動搖。
胡氏乘勝追擊道:“古來有言,士一妻一妾,卿大夫一妻二妾,諸侯一妻八妾,天子更是三夫人九嫔。可見男子娶妻納妾,開枝散葉,本就是天理,無可厚非。娥皇女英,更是千古美談。太子殿下貴為一國儲君,子息豐茂與否關乎家國社稷,本就不可能隻守着你一人過日子,便是提前收了個侍妾,又有何不可?你若因為這個,就和殿下退親,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她邊說邊扯動溝壑縱橫的嘴角,朝沈盈缺露出個倨傲的笑。
秋素商皺緊眉,心道好厲害的口舌。
先是一番遊說,讓大家懷疑蕭意卿此番不倫之舉,或許另有原因;再搬出一套禮法之說,提醒大家,男子養姬納妾并不稀奇,讓大家順利接受這偷香之事。
荀皇後是蕭意卿的養母,其他女客也都是荀派的人,立場上天然就不站沈盈缺,再有這套說辭做靠山,更是不會再過分計較這事。
胡氏再繼續混淆視聽一番,或許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單能讓沈令宜免于責罰,還能助她成功嫁入東宮,當個側妃。
到底是千年的狐狸,這麼短的時間,就能把危機變成轉機。
沈盈缺若是不能妥善應對,怕是要狠吃一記啞巴虧。
自己倒是能幫忙說兩句公道話,可瓜田李下,她這樣的立場,若是主動開口蹚這渾水,明日朝堂上就會有東宮畜養的禦史,上奏把秋家拉下水。
她可不能冒這風險。
這該如何是好?
秋素商擔憂地去看身邊人。
沈盈缺卻半點不見慌亂,猶自疊手站在油紙傘撐起的濃蔭下,背脊挺直,聲音清淡:“祖母這話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在皇後娘娘的生辰宴上,罔顧娘娘多年來的養育之恩,不随行侍奉,還和别人在暗處行苟且之事,也并無不妥?”
胡氏眼皮一跳,心裡大叫不好。
适才光急着給孫女正名,倒忘了這茬。蕭意卿和自己未婚妻的堂妹夾纏不清,還隻是作風問題,至多被人打趣一句風流;可若是這“罔顧皇後養育之恩”的名頭坐實,那可就是真正的不忠不孝。
到時别說沈令宜能不能全身而退,便是蕭意卿的太子之位都要危險!
“這、這……”胡氏汗流浃背,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
沈盈缺輕聲一笑,又問:“祖母适才還提到了‘娥皇女英’,所以您是打算将堂妹也嫁進東宮,和我共事一夫?”
胡氏急着想扳回一城,忙道:“是又如何?殿下早晚是要納妾室的,你與其讓他收一些不認識的女子進門,倒不如讓他納了你堂妹,你們姊妹間也算有個照應,這也是為你好!”
“那二叔共禦‘娥皇女英’,又是為了誰好?”
沈盈缺冷冷地看着她,聲音比眼神還要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