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門親事牽扯甚多,鬧不好還會影響到如今的朝堂格局,荀家必然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百草堂再強大,可終歸局限于草野,沒法和那些盤踞百年的士族相抗。倘若荀家一心遮掩,她怕是連開口為自己申辯的機會也沒有。
屆時她又該怎麼辦?
-“孤可還記得,當年落鳳城之戰,若不是你驕縱任性,非要令尊回家陪你過生辰,城門豈會無将看守?羯人又如何能抓到可乘之機,攻破天塹,緻使閡城百姓遭難?外頭都說你是掃帚星,當真一點沒說錯!”
惱人的聲音在心頭徘徊,沈盈缺咬緊牙,手不由在袖底握緊了拳。
船前歡笑猶在,周遭絲竹悅耳,她心底卻湧起一股濃重的迷茫和孤獨之感,像是被一層無形的玻璃罩隔絕在一片茫茫荒原中,周圍歡天喜地,熱鬧非凡,隻她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咦,那是什麼?”
白露手在額前搭涼棚,踮腳極目眺望,“那邊屋頂上好像有個人。”
話音未落,風裡便傳來一段悠揚的洞箫聲。
沈盈缺以為是錯覺,沒當回事,然那聲音卻越來越清晰,逐漸蓋過了夾岸歌女的妙音。
衆人停下打鬧,側耳去聽,沈盈缺這才辨出,那人吹的竟正是那首《出其東門》,當下眼皮一跳,霍然睜開。
就聽“咻”的一聲,深邃無垠的夜空乍然綻開一朵五色煙花,明豔奪目,瑩瑩璀璨,落下的碎光像下起一場金色的小雨。
衆人還沒來得及為這短暫的燦爛感歎,又一朵煙火“咻”地沖上雲霄,在圓月斜垂的淡紫色夜光裡瑩瑩潑灑出一腔爛漫。緊接着第二朵、第三朵……頃刻間将整片夜空都照成白晝。
流焰四散間,無數小小熒光在煙火落下仍舊保持着微弱的亮光,上下晃動,緩緩朝河面飛來。
“是鴿子!”夷則指着光點叫道。
沈盈缺沒有他那樣習武之人的好眼力,隻能眯起眼竭力去瞧,果然看見一群足上系着琉璃小燈的雪白玉鴿,在秦淮河上空流焰如雨的煙火中揮動翅膀,來回飛翔。洞箫聲緩急微變,它們也跟着舒展羽翅,時而聚集,時而分開,遠遠望去,仿佛夜空墜星,流火起舞。
建康的豪門士族家家蓄養樂伎,但還從沒聽說,哪家能訓出如此一群可以伴樂起舞的玉鴿。
即便富貴如荀家,也不曾有過。
衆人不由好奇,紛紛仰頭張望,河上的船舫、岸邊的行人,乃至飛橋上的風月問客,一時間都似凝固了一般。
又仿佛就是為了酬謝這一刻的等待,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的秦淮河,忽然亮起細碎的光,随着微風水波搖曳而來,不似星月倒影般微茫,也不像燈籠投映的嬌豔,而是一盞盞五彩的蓮花燈,将目之所及的整片秦淮河面,都染得和天上的煙火一樣絢爛缤紛。
倘若有人能從高處俯瞰而下,定會發現,每一盞蓮花燈的位置,竟都不偏不倚,正好對準煙火在空中綻放的方位!
“是‘白晝流星’!白晝流星!”白露激動得差點把秋姜的袖子拽掉。
夷則茫然地轉過臉問:“那是什麼?”
白露嫌棄地斜了他一眼,“啧”聲道:“是前朝流傳到現在最厲害的一種煙火,僅數枚,就能将黑夜照成白晝,跟青天白日裡頭下流星雨一樣。”
夷則瞪大眼睛,“那豈不是老費銀子了?”
時下的煙火技藝,較之前朝那種隻能單純聽個響兒的爆竹,已是大有進益,但形制卻十分單一,莫說像金雨一樣簌簌而下,散開後還能長久滞亮,有時候連顔色絢麗些都不能保證,隻能在天上蒼白地閃個光。銀錢上的耗費更是靡巨!即便在寸土寸金的建康城,也隻有不逾一掌之數幾戶頂級士族,才負擔得起,且也僅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拿出來熱鬧熱鬧,做不到日日鋪張。
小秦淮這裡偶爾有那麼一兩個不缺錢的公子哥,為博美人一笑,專門賃上一艘船,到河中央放那麼一兩管,已經夠那小娘子吹噓到自己摘綠頭牌的那天。
似這般又是玉鴿,又是蓮花燈,将整個秦淮河都照得亮亮堂堂,還從未有過。
安靜了片刻的小秦淮,霎時間又炸開鍋。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脖子伸得比鶴還長,全都在找那位手筆驚人的豪客,有幾位甚至還爬到了樹上,詢問間還不忘打聽,這究竟是為哪家小娘子準備的?
有說是荀家那位公子,又開始追求小秦淮這邊的花魁;
也有說是今日皇後娘娘沒邀請秋貴妃參加生辰宴,陛下怕她傷心,特特放來安撫她的;
更有那耳目靈通的,知道今日生辰宴上鬧出的紅粉局,擠眉弄眼地打啞謎,說是太子殿下為自己真正的“心上人”準備的。
有幾家老鸨問了一圈,發現跟自家女兒無關,氣得臉都綠了,扭頭聽說也不是給對家的,綠油油的臉又登時紅光滿面,像新抹了層豬油。
白露一向很有探索精神,而且從不搞虛的,直接撸袖下手撈水裡的蓮花燈,嘴裡頗為得意:“這蓮花燈和蓮花燈也是不一樣的。似這種有十二片花瓣的,都取自佛家的‘十二因緣’之說,許多小郎君小女娘求姻緣的時候,都會将自己心儀之人的名字寫在燈上,放到河裡,求神明庇佑。今夜這一出的花銷,少說也得三箱馬蹄金!讓我瞧瞧,究竟誰這麼大手筆?”
秋姜心覺這樣不好,可眼睛還是很誠實地湊過去瞧。
然這花燈無論上看下看,左瞧右瞅,哪怕把燈芯拔出來研究,依舊找不到半個字。
白露頓時洩了氣,“哪有這麼辦事的,做這麼大排場,連個姓名也不留,人家小娘子知道他是誰啊……”
秋姜忍笑,“保不齊人家就是知道呢!”
“那光他們倆知道也不成啊!”白露繼續犟嘴,“天上的神仙都不知道,誰給他們庇護?這錢不就白花了?”
沈盈缺被逗樂,玩味地打趣她:“你這般着急,莫不是希望這煙火是有人送給你的?”
白露頓時鬧了個大紅臉,結結巴巴像咬到舌頭。
沈盈缺輕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沒說什麼。
少女懷春,再正常不過了,哪怕她如今看透情愛,再生不出什麼旖旎的心思,也難否認,她曾經對這些也有過憧憬。聽說煙火能玩出許多花樣,她也曾對蕭意卿有所期待。可直到她從語冰樓跳下,這種期待,也僅僅是她的一廂情願。
倒是聽說沈令宜過生辰的時候,那家夥挪用國庫裡的錢,陪她風花雪月了一回。
但也僅是一回。
場面更遠不及今夜這般奢華。
所以到底會是誰呢?又是打算送給哪家小娘子?
能做到這種地步,花費的心思怕是比真金白銀還要多,那位小娘子定是他心尖上最珍之重之的摯愛,少一根頭發絲都能叫他心疼半天。
哪像自己,掏心掏肺地倒貼了一輩子,隻落得那樣的收場。
怎麼辦?
她都有些羨慕那個小娘子了……
沈盈缺輕輕閉上了眼。
遊玩的心思徹底被攪散幹淨,她也不多流連,命人就地停船上岸,往牛車停靠的地方去,預備打道回府。
秋姜幾人見她情緒不高,也不好意思再說笑,就這樣沉默地在後頭跟着。
因着這場“白晝流星”,秦淮河附近的人都擠到河邊看熱鬧,原本擁擠的集市反倒空曠下來。拉車的犍牛和他們離開前一樣,停在道邊安靜地吃草,脖子上的金鈴随它的動作一晃一晃,聲音清脆悅耳。
不一樣的是,牛車邊上多了一個着宦官衣帽的中年侍者,臉頰瘦削,身形矮小,一手提風燈,一手執拂塵,甩着和牛尾巴相同的節奏,驅趕周身逐光而來的蚊蟲。
一見到沈盈缺,他立馬揚起溫和的笑,上前兩步朝她拱手行禮,道:“奴婢周時予,給晏清郡主請安。”
沈盈缺禮貌地點了點頭,卻實在想不起這人是誰,戒備地盯着他,不敢靠近。
那人也不惱,猶自保持着和藹的笑,自我介紹道:“十三年前,奴婢曾奉命去落鳳城傳旨,半路遭遇匪患,險些延誤軍機,先帝降罪下來,還是征北将軍為奴婢求的情。奴婢那時候重傷卧床,在貴府叨擾了有大半月,多虧月夫人照顧,才撿回一條命。郡主當時也在邊上,奴婢還給您剝過一個橘子。”
聽到這話,槐序終于想起他是誰,輕輕“啊”了聲,笑着朝沈盈缺拱手,“當年屬下也在場,周時予所言非虛,郡主盡可信賴。而且……”
話說到一半,他又覺察到什麼,怪異地“嘶”了聲。
沈盈缺雖還有些狐疑,但有槐序作保,她也不再過多為難,直截了當問:“周公公尋我何事?”
周時予含笑甩了甩手裡的拂塵,沒有直接回答,仰頭朝天上的煙火努努嘴,問:“這白晝流星,郡主可還喜歡?少主公特特從北邊尋來匠人,用公輸般的技藝,為郡主改良出來的,費老鼻子力氣了。”
此言一出,衆人俱都驚呆。
饒是沈盈缺活過一世,見多識廣,此刻腦子也有些控制不住“嗡嗡”,像進了一百隻蜜蜂,“你、你說什麼?這煙火是你家少主公為、為我做的?”
周時予笑着點頭。
沈盈缺還是不敢相信,“你家少主公是誰?”
周時予仍舊沒有回答,笑着舉手加額,在漫天煙火下,躬身朝她一揖到地,聲音無比清朗:“廣陵王殿下命奴婢前來,給郡主遞話。王爺有事,誠邀郡主相商,還望郡主千萬撥冗,到湯泉宮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