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通報燕奚來的時候,孫策泱臉上立刻閃過欣喜。
未待他起身張望,他看到了來人,笑容當即僵在臉上。
韓蕲,緊緊貼在她的身側。
可這般親密的距離,誰也無法背後指點說風涼話。
隻會說,他們是郎才女貌的神仙眷侶。
他臉上的笑容變淡,直到燕奚走至跟前,将懷裡揣着的糖炒栗子放到了他床頭櫃上。
燕奚笑着解釋:“今晨過集市,特意買了些你愛吃的。我怕被風吹涼了,便捂在自己的懷裡。摸着溫度還未涼,策泱哥哥你趁熱吃。”
她說每一個字,孫策泱肉眼可見地臉色愈加柔和,尤其是瞧着韓蕲逐漸變臭,卻又忍而不發的神色。
礙于韓蕲,他坐起身,朝燕奚客客氣氣道了謝,這時他才注意燕奚今日身上穿的委實厚了些,又是帶圍領,又是披着披風,反而是韓蕲未多加衣,連他愛穿的氅衣也未穿。
他關心地問:“今日外頭天氣很冷嗎?早知如此便不勞煩小奚兒過來一趟了。”
燕奚下意識摸了摸圍領,不自然地應和了一聲,“漸入冬,确實越來越冷了。”
她想以此蒙混過關,韓蕲可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他突然輕輕咳了兩聲:“确實好冷,吾有漸染風寒之兆。”
說着,趁燕奚不注意,他伸手飛速解開了她的圍領,轉移到自己的脖子上。
“我體弱,今日出門匆忙忘了加衣,王妃借我一物暫時禦禦寒。”
燕奚驚怒了一瞬,當即捂住了脖頸那處顯眼的痕迹,怒目瞪着他,“還給我,我把披風借你。”
她遮擋的動作如此之快,可孫策泱,還是順着燕奚的動作,瞥到了那一圈淤紅,能推測出來,是牙印。紅色不深不淡,能看出來時間,不用推測,也知曉,是昨晚。
那是,他留了燕奚一日後,他吃醋炫耀的痕迹。
孫策泱太了解燕奚了。
他知曉她成婚之前不會做出任何逾越規矩的舉動。
昨夜除了這點痕迹,他們之間應當是沒做什麼的。
他或許是不想讓燕奚來找他而故意為之,但若她來了,他依然能夠像現在這般,明目張膽地故意告訴他,他們之間的親密。
他一下子便猜到了事實。可他還是,胸腔像被堵住了一般,讓他呼吸不暢,順氣不能。
是因為他深深地知曉,如今燕奚待韓蕲,已經和撷芳學院庭宴時不同了。
他的心境,也跟那時不同了。
真該死。
明明,他才是先來者,他是第一個求娶的人,到底是緣何走到今日的地步的。
是因為他。
是因為他剛開始沒把握住,沒意識到,沒努力過,等到錯過了很久,才幡然醒悟,知曉心中那席地,已早早割讓出去,拿不回來,轉不出去。
他陷入了深深的頹然。
韓蕲冷眼稍瞥了眼孫策泱,從他的臉色便能知曉他的心境。
他輕輕嗤笑了一聲,将手中的圍領又給燕奚戴了回去,“不逗你了。我的身體不打緊,王妃的身體最要緊。”
他的動作慢條斯理,不急不緩,指骨摁在圍領上,那樣輕,卻如同重錘按在孫策泱的心上,想要将它碾碎。
燕奚瞧他忽然聽起話來,氣順不少,面色也柔和了起來,由着他的動作,這才恍然想起什麼似的,暗中打量了孫策泱一眼。
孫策泱迎上她的目光,勉力地扯出一抹笑。
燕奚瞧着他笑,心中暗自呼了口氣:應當是沒有看到的吧。
韓蕲給她慢悠悠地系好,又将她的頭發打理好,神色柔靜地望着她:“你算探望過了,我同孫小将軍有些話要講,你去孫大小姐處逛一逛,稍後我便去找你。”
燕奚伸頭望了一眼孫策泱,見他臉上依然帶着淺淺的笑,心中沒有多想,含笑道了别,便提着裙子跟祁蘭一同去拜訪孫榮嬌。
至她走後,屋子裡一下子冷了起來,孫策泱直起來身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從床案處拿出一顆闆栗,捏在指尖把玩。
韓蕲沒有動,嗤笑道:“也隻有她,能被你騙着玩。”
“那也騙到了。”孫策泱看向指尖的栗子,“她對我,還是上心的。”
韓蕲聞言,沉默地扯了扯嘴角,沉靜的雙眸閃過輕諷。
昨夜之前,他或許還能被這句話觸動。
一聲嗤笑劃過喉嚨,韓蕲又道:“你還真覺得,你是她第一個放在心上的人?”
“不是嗎?”孫策泱回諷道,“第一個求娶的人是我,她親口答應的也是我。”
“是嗎?”韓蕲淡淡地瞧着他,“她第一個說喜歡的人,是我。”
聽到這話,孫策泱忽然一愣。
他這才去尋找回憶裡的蛛絲馬迹。
從他們第一次相遇,他們故事的結束,似乎每一次交集,都有韓蕲的摻雜。
從頭到尾,他這般回溯回去,竟真的沒有找到一句,他們彼此的互相剖白。
他能想起的,竟然隻是些,她紅着臉的低頭,和她追在韓蕲身後的影子。
他才發現嗎?
每次他與韓蕲同在,她都毫不猶豫将步子邁向了韓蕲。
他突然想起了她醒來的那個黃昏,她同他并肩而立,道口吹來的蕭瑟的風。
意識一下子清醒了,他額外注意到了一些,他此前并未放在心上的細微末梢。
追随着他卻從未索取什麼;有紅袖在側未見她難過臉色;從不去問他突然失蹤去做了何事;婚紙結書前依然對韓蕲關懷備至;《楊柳枝》後于他再不回顧……
黃昏道,晚來風,姑娘的背影堅定決絕,沒有任何有關于他的,放在心上的思緒。
拿在手裡沒有吃一口的栗子;接受了隻輕握于手,卻從未佩戴的平安扣;消失的海棠,綻放的紅梅,以及寒山寺那不敢問的姻緣簽。
……
那日種種破滅他希冀的痕迹,他早已明白了不是嗎?
他突然笑了,笑得慘烈。
原來,燕奚,跟他一樣啊。
原來燕奚真的,沒喜歡過他。
他手裡的栗子快要被他揉碎了,可韓蕲不妨礙再給他一個暴擊。
他不鹹不淡地開了口:“春三月,寒山寺,我們相遇。孫策泱,你才是後來者。”
他并不妨讓他死心到底,“八月秋,寒山寺,她寫的姻緣祝,同我綁在了一起。上面祝福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