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許久沒有想起,“燕奚”此時再提及時,竟有些晦澀難言,“父親,母親。不過我挺喜歡這個名字。”
“我幼時被遺棄在白岩鎮,是阿爺和阿母将我拾了回去,重新給了我去處。阿爺便姓奚。阿爺的腿也是在戰場上受傷的。那一場戰役打完,阿爺便被批獲回了鄉,在路上撿到被遺棄的我。”
“那你原本的名字叫甚?”
“我沒有名字。阿爺阿母不識字,又瞧我是個女孩子,就整日奚娃奚娃的叫。我問過阿爺阿母,他們說他們的名字不好聽,便不給我這麼取了。待我被尋親的尋到回京,父親母親感念阿爺阿母,便留了他們的姓,讓我喚這個名字。”
“這名字不好。”韓蕲道,“做姓是沒什麼,做名,寓意不好。”
“燕奚”聞言嗤笑:“我倒覺沒什麼。我這一生如此,關名字好不好什麼事。何況奚字陪我的時月,比燕不知長幾何。”
韓蕲早已習慣她的目無綱常,如今她再言,韓蕲倒是沒什麼奇怪的。
“或許,你可以将奚改為溪。”
韓蕲握着她的手,于側加了流水。
“燕奚”盯着那流暢的偏旁,愣愣出神。
燕奚也是。
她竟有一種,系統媽媽為她取的名字,是出于韓蕲之手的感覺。
她聽見“燕奚”有些慌張地說了一聲“知道了”,明顯是被擾動了思緒。
她也知道自己的名字不好,因為無心聽過不少背地裡的嘲笑。
起初她不知曉她們在說什麼,後來了然,原來是嘲笑自己與名字如出一轍,生來就是作配伏小的命,哪有什麼傲骨,更别提上京的禮儀規矩。
是啊。燕聽雪的名字多好,“夜來聽雪曉來看,驚失卻塵寰”,是放在心上用心呵護怕她消融化開的那捧雪,是見字望景便會想起生辰年月以及所行所遇。
她迫使自己不去想這些糟心過去,旋轉了話鋒,“那你的名字呢?什麼意思?誰給你取的?”
韓蕲也靜了一瞬,卻不似她,如常答道,“先帝取的,一種草,不足挂懷。”
“那你的名字也不怎麼樣嘛。”“燕奚”啧啧歎道。
韓蕲應聲,唇角淡淡勾起。
她信了。
如野草,如草芥,毫無價值,他最希望的如此。
她又落筆,模仿着他的字迹,依葫蘆畫瓢,寫下歪歪扭扭的字樣——韓蕲,燕溪。
挺好的,草之盛,水至深。
那日她暗自下定了一個決心,要把他們二人的名字,最先練好。
此後日日,描來描去的名字,逐漸成了她心上最深的烙印。
她好似真成了一位賢内助,一位為夫君舉案齊眉,煲湯做飯的妻子。
這樣的日子一連持續了有小半年,從兜帽帶雪,到春衫輕薄,再到裡衣退謝。
韓蕲回府的時辰越來越早,等待着那一碗她親熬的羹湯。
“燕奚”由最初對他的懼怕恐慌,一心想着如何從他手下活命,變為敬重為大周忙忙碌碌嘔心瀝血的攝政王,到如今,也能親切地同他說上一兩句玩笑話,偶爾提及自己的幼時過往。
“幼時阿爺腿腳不便,阿母終日縫補眼神不好,我便總是偷偷出門扮成乞丐去城裡乞讨。有一次,我遇到了一個貴人,白撿了個大便宜。”
她神采奕奕,仿佛在說她最驕傲的事,“他讓我們一起學狗叫,模仿餓狗搶他丢在地上的食物。我是最厲害的,把他丢在地上的食物和銀子全搶到了手裡,雖然最後被他們打得鼻青臉腫,我讓出去了一個子兒,不過剩下的都是我的,我拿回家,阿母和阿爺那段時間就不用過那麼難了。我滿心歡喜回去,阿母見到我,卻先打了我,跟阿爺一起抱着我哭,讓我以後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我不理解,我一個女孩子,比那些男孩子都厲害,不是值得驕傲的嗎?我靠自己的努力,給阿爺和阿母帶回來治病的錢,他們難道不應該誇我嗎?”
“不過阿爺還是病重走了。他的腿疾越來越重,無錢可醫,又剛巧趕上一陣疫病,最後雙雙惡化,不治而亡。沒過幾年,阿母也走了。她那雙眼看不見,某日去山上拾摘藥草,跌了下來,第二日才被我尋到。我就真成了乞丐,日日遊蕩争讨,不過憑我厲害的本事,我還是一方霸主,日子也還不錯呢。”
韓蕲不信她口中的不錯。
沒人願意聽一個人講述她陰暗無知的過去,再陽奉陰違地誇贊幾句。
韓蕲聽完,對上她的目光,眼裡含着真誠的稱贊,坦蕩地道:“你幼時比吾厲害尚許,不過此後你沒吾厲害。”
他說他入學後,在老師每每考校之後,要呈于陛下前,或掀了墨,或浸了水,或直接當面撕了,或招來俞妃的狗将它吃了。
後來他毒了俞妃的狗,又把事情故意嫁禍給自己,讓這條煩人的狗從宮中消失。
其他的事他也幹過不少。
比如其實俞妃婢子勾|引的侍衛是他安排的,其實降禧樓是他燒的,其實惠敏長公主的畫像是他撕碎扔進火裡的,其實宮中新長的桃樹都是他命人栽的,先帝卻懲罰了顧寒霜……
他故意說一些她見不得的陰暗事,想要借唬她,讓她再對自己懼怕敬畏一分。
彼時“燕奚”會震愕一番,又言明他所為也比不得她高明到哪裡去,用一個她剛學的成語,便叫半斤八兩。
韓蕲挑眉,頓了一下,才想到她曾經那些為他不恥的盤算。
好像确實,隻是如今他沒了少年意氣,掌了更多權柄,看慣了腌臜卑鄙,便不屑為之了。
他沒反駁,反而認同她的觀點,“吾從沒說過自己是個好人。”
“燕奚”回:“我也是,不過,我想要試一試,做自己的善人。”
燕聽雪和顧寒霜的名字,好久都沒有出現在她的生活裡。
燕奚也樂以見得。
這才是她應該有的生活。
天大地大,何須追着一個人跑,何須追着别人迫害,生活是自己的,并不需圍着誰來轉。
這樣的生活可以恒久嗎?
燕奚不是很清楚,心頭萦繞着憂慮。
在她之前那個夢境看來,“燕奚”不就是被作者用筆推着走的一個傀儡罷了,掙脫不得,求解無門。
在作者落筆刻畫出這樣一個惡毒的形象的女子,她真的能掙開這身枷鎖,走自己的線嗎?
答案是否定的。
而這個答案,是燕奚從她某天無緣無故吐血後,腳下閃出一根又細又亮的紅色警告線時,才明白,原來世界早已警告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