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的黑店,可不像城中酒樓明目張膽地宰客,而是關起門來、悄無聲息地進行物理意義上的宰客。
一個眼下兩團烏青、病恹恹的婦人探出頭來,撣了他們兩眼,道:“可是來住店的?裡邊請。”
婦人不等回答,就迎了他們進店,飄進櫃台内,拿出一副斑駁的算盤,細指撥弄幾下,噼啪作響。待算珠歸位後,問道:“要幾間房?”
瞿青看了看他家大人和那位秦氏小姐,剛想比劃個“二”出來,怎料被秦淩羽搶了先:“要三間。”
沈鶴靠在門邊,亦答道:“三間。”
婦人推拉撥彈了一陣,道:“晚些時候,可要在本店用飯?”
秦淩羽早就餓得眼暈了,忙應道:“要的。”
這婦人看起來十分瘦弱,精神也不大好,不像是能獨當一面的樣子。這裡再破,好歹也在官道邊,時有人馬路過,她一個弱質女流,太操勞些。
但她注意到,櫃台左側牆上挂着一副雨具,看尺寸應當是男人的,便随口問道:“掌櫃的是出去了嗎?”
婦人道:“當家的去山裡挖野菜了,過會兒才能回來。三間房一共三十文錢,飯錢根據吃的東西,另外再算。”
一間十文,比城内一間五十文便宜多了,想來飯錢也不會太離譜。秦淩羽拿出錢袋,先付了三十文給婦人,然後道:“店裡有什麼葷食?菜蔬好說,有什麼就吃什麼。”
婦人收好錢,道:“客官不嫌棄的話,屋後養了幾隻雞。我先領你們去看看房,等當家的回來,再起鍋燒油。”
房間不大,拾掇得還算幹淨,但櫥櫃中的被褥有些黴腥味。
看過房後,婦人去了竈間,提了把比小臂還粗的刀出來,挽高衣袖,向雞籠裡捉了一隻肥碩的黃腳雞來,提着它走到溪邊一截木樁旁,開始磨刀。
刀磨得锃亮,婦人面無表情地按住雞脖子,快準狠地砍了下去。可憐那雞,還沒來得及叫最後一聲,就成了刀下亡魂。
刀鋒嵌入木闆,發出沉悶的響聲。秦淩羽腦海中頓時閃過一間賣人肉包子的夫妻店,硬生生将自己那聲叫憋了下去,默默地走開了。
掌櫃傍晚時分才從山中趕回,聽婦人說了來客的事,此刻正坐在櫃台後,一邊點錢看賬,一邊觑着這一桌人,由衷覺得這家姑娘禮數周到,兄長還沒有用飯,自己也決不動筷子。
崴了一條腿的桌中央,擺着一缺口海碗,裡面盛着那隻黃腳雞,配了些新鮮的木耳和山藥來煮,清香撲鼻。
雞的精華在于腿,天天在山林子裡頭鑽,兩條腿練得健美無比。但一隻雞僅有兩條腿,怎麼分就成了問題。
然而下一刻,姑娘就夾了一隻腿下來,放到那家仆碗裡。
沈鶴收回筷子,道:“你背的東西沉,理應多吃些。”
瞿青愣了一瞬,看着碗裡那隻油汪汪的雞腿,手足無措地将它夾了起來,對秦淩羽道:“公子,這……”
這秦氏小姐,何時對自己如此上心了?
他剛要将雞腿夾到對面坐着的秦淩羽碗裡,就被一雙筷子攔了路,那人語氣堅決道:“我說過了,你背的東西沉。”
秦淩羽擺擺手,大度道:“你吃罷,還有一條腿呢!”
瞿青不好推托,低頭吞了兩口飯,咬了一口雞腿,心裡道大人今日好生奇怪。
怎料秦淩羽剛去撈另一條腿,沈鶴那雙筷子又伸了過去,擋住去路。
她面色一沉:“你跟我搶,是否有些過意不去?”
話到了瞿青和掌櫃耳中,便變了個意思。
瞿青想,大人雖然心疼我,但讓秦小姐一個姑娘家受餓,也有些不該。早知道應該再推诿一番,這腿來日還能再吃。
掌櫃想,乍看是親妹子,其實連家仆還不如。一個大男人,竟然連一隻雞腿都不願給。唉!什麼世道,讓這般憐下的好姑娘攤上如此兄長!
兩雙筷子互不相讓,在半空打起架來。
秦淩羽在校時護食堪稱一絕,可以在别的事情上吃虧,但決不能在吃上吃虧。
她餓得前胸貼後背,就饞這一口肉,結果半路殺出個沈鶴,當然不能甘心。
“雞又不是隻長了兩條腿,還有雞胸、雞翅、雞雜……你和我搶這個,不覺得丢臉?”她咬牙切齒地看着沈鶴,筷頭向下一别。
“不覺得。”沈鶴從容地将她筷頭向上挑開。
瞿青含着雞腿肉,仿佛含了毒一般,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愣愣地看着二人。
終于,掌櫃看不下去,來勸和道:“一隻雞哪有三條腿?三條腿的雞不成了怪物了!公子,這姑娘能跟您到這來,實屬不易。我看啊,這雞腿就給她吧。”
平了因一隻雞産生的風波,掌櫃看三人吃完了剩下的飯,道:“客官可是要去寶華寺參加盂蘭盆會?”
秦淩羽還有些氣惱,腦筋一下沒轉過來,道:“什麼寶華寺?”
她不識得什麼寶華寺,隻知道城外有座懸空寺——這還是杜若蘭告訴她的。
殺雞的婦人過來收拾碗碟,仍是興緻缺缺的模樣,淡淡道:“明日便是八月十八盂蘭盆節,寶華寺高僧将主持法會,開壇講經。客官不知道寶華寺,但應當對那座懸空寺略有耳聞?”
秦淩羽點頭。
婦人道:“懸空寺是前朝帝王興修的,建在崖上,不便住人,用來敬奉神靈。齊被滅國之後,由山下的寶華寺負責管理。聽你們的口音,應當不是南人,初次來此,不知道兩寺同體,也很正常……”
談起懸空寺,掌櫃想起來什麼似的,插話道:“嗐,我正要說呢!今日去山中,碰見了一個剛從梧山下來販草藥的獵戶。他說,幾個值守懸空寺千佛窟的僧人,齊齊撞見了佛祖顯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