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記憶慢慢複蘇。

當日，聖人突然召他進宮，命他領錦衣衛在将軍府周圍布防，不光不能直接上門拿人，還要做得不動聲色。

真是聞所未聞的怪事。

後來想想，如此吩咐當是為了在全京城面前做足戲，兼之告誡他：府内之人是她要保的，不可輕舉妄動。

于是，當他潛入将軍府時，就看見少女從秋千上墜落的那一幕。

這一摔，便摔出了現在這個一腦袋奇思怪想的女娘。

沈鶴覺得頭疼。

他試着對鏡扯了下嘴角，笑得卻比殿宇中供奉的神像還僵硬，可見不是真心的。

即使下着雨，他還是決定去屋外走走。

客舍由一條走廊相連，廊外栽着一排修竹。踱到女娘的住處時，因廊下并未點燈，他險些踢翻放在門前的一碗藥。

整碗藥已經涼透了，可能還掃了些許雨水進去，也沒有人去敲她的門。

這是他在北鎮撫司時立的一條規矩：若他房門閉鎖，就是有要務處理，一切飲食醫藥，放在門外即可，他自會取用。

想了想，他将涼藥盡數潑在庭中，又折回房間，取了把紙傘，撐開朝雨幕中走去。

*

明淨面對控告，冷靜得有些可怕。他沒有去拿那卷經書，而是自顧自地倒了兩杯茶，一杯隻有半杯水，一杯則倒滿，差一點就要漫過杯沿，滴在寶貴的書上。

“善源，你都知道了。”這是第一句話。

在善源驚怒的目光中，明淨平靜道：“你既已知道藥是我下的，為何不多叫些師兄弟來，好當面揭穿？”

躲在佛像後的兩人也震驚了。

秦淩羽沒想到他承認得這麼爽快，連辯駁都未有一句。靜如在她身旁站着，隻覺得腿一陣陣地發軟，眼前一黑，快要倒下去了。

善源的聲音中帶着顫：“您為何要這麼做？您給我下藥，讓師弟補上了我的缺，而後又使他瘋癫！老住持圓寂後傳位與您，您就是這麼做的嗎？！”

明淨道：“我不僅害了空聞，也害了空悟。”

善源氣血上頭，怒不可遏，蓦地擡起手，想要将案上的東西一齊掃落。

可理智告訴他，這是在佛祖面前，不可高聲，更不可動手。當指尖離那滿杯茶水僅有一寸時，生生頓住了。

“讓佛像後面的人出來罷。”明淨依舊正襟危坐。

靜如被秦淩羽拉了一把，兩人離了躲藏的地方，闖入另兩人的視線中。

看到她臉上的疤痕時，這位光風霁月的住持神色微動，不過很快就抹平了異動，起身請他們入座。

于是四人各執桌案一端，死寂中，她開口道：“住持是如何知曉我們藏在佛像後的？”

明淨看着善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睛不會騙人。貧僧見他目光屢屢轉向佛像，似有閃躲之意，便知這偏殿，不止我二人。”

“住持為何殺人？”秦淩羽目光灼灼，“盂蘭盆節前，你就在千佛窟内設下了曼陀羅之毒，讓僧人們誤以為佛窟内的神像有了靈智。其後甚至不惜在經書上用藥，藥倒了自己的弟子。如此種種，都是悖逆戒律的大罪。”

她心中隐約有了答案，但這種解法太過殘酷。

這優昙婆羅般的僧人道：“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我雖修習佛法，但多年來每每為舊事所困，心有餘悸，不得安寝。而怒火恰如這杯中水，日積月累，一旦滿溢，便是覆水難收。”

善源和靜如仍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老主持圓寂後，匪亂稍歇，寶華寺百廢待興，一切重擔都落在剛及而立的師兄身上。是他領着僧衆修繕廟宇，積攢香火，才有了今日的名刹。

最尊奉佛法之人，卻是最離經叛道之人。

風自佛堂外襲來，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嗚咽，毫不留情地拂過壁布，将微弱的燈火吹得晃動不止。

牆上繪着諸天神佛，所用顔料中有一種亮晶晶的礦物，燈火掃過時，光相大亮，佛光乍起。

四人的影子，在燈下拉得很長。

善源忽笑：“好一個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您究竟有什麼苦衷？”

燈火驟滅，唯餘一縷輕煙。

黑暗中，她替明淨答：“被住持所害之人，是梧山二兇之一的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