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秋香色的衣擺。他依稀記得,從前老爺在家時,也總愛穿一身這樣的衣服。秋香色顯貴氣,襯得人精氣神足。
他的賬還沒算完,老爺卻來了,怎生是好呢?
吳貴想了想,還是起身,恭恭敬敬對那人作了一揖,道:“老爺,府中賬目繁多,今日還未曾理出頭緒來。”
“那你說說,今天理的是哪年的賬?”
吳貴被問得一愣:“老爺,還能是哪年?可不就是今歲的賬嘛!去歲的賬都理清楚了,過幾日老夫人要去那寶華寺進香,奴才已經把香油錢備好了,現在正理着府中鋪子的賬呢!”
顧桢記得,桐花巷的百姓的供詞中,提到過吳老夫人出城敬香一事。若不是吳家突然出事,她并不會提前返回梧城。
今歲的賬,就是當下。
如果吳貴認為吳從誠還活着,那他就有可能想起那口木箱中放的是什麼。前一日,司獄司的人來禀他,說常家對搶占民田、為虎作伥之事供認不諱,但隻說主使是他家和吳家,并未再說出更多信息。吳貴是吳從誠用慣了的老仆,還管着府中中饋,他是唯一活着的吳家人,要搏一把,隻能将寶押在他身上了。
幾日來的醫治,讓吳貴恢複了些神志,變成了半瘋。他将這間廂房當作了賬房,混沌中記起了賬。而這些銀兩的數目、來源和去向,也都是他所關心的。
吳貴無妻無子,大半輩子都死心塌地跟着吳從誠,是個愚忠之人。他最信任的,就是橫死在書房中的老爺。
恰巧,顧桢有件壓箱底的衣裳——那是正使硬要送他的。他與吳從誠的身形相差不多,都是再穿上這身衣服,若不看臉,稱得上相似。
“香火錢是該準備着。鋪子的賬,是哪幾間鋪子?”顧桢進屋後,先在房中轉了一圈,裝作在打量擺設,避免讓吳貴看出端倪。
吳貴戴着一副叆叇[1],用細棉繩捆住兩邊,在腦後打了個結。他聽這聲音似像非像,身形也朦朦胧胧,但除了老爺,誰會這麼問呢?
于是道:“城南有一家胭脂水粉鋪子并兩家綢緞莊。幾位姨娘每月的脂粉頭油,都是直接從鋪子裡拿的,算不上什麼數。綢緞莊的流水,才是最大的。前些日子和臨川做的那筆生意,恕奴才無能,到現在也沒理成。”
“是何緣故?”顧桢故意說。
吳貴暗罵了聲那不中用的算盤,拿起來撥了個數,展示給顧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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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泉聽說要出人命,連忙随那神色慌張的道童出去了。
門前躺着個男人,雙手皆以一種極為怪異的角度彎折着,額上冷汗涔涔,連呻吟都不能了。送他來的人已不見了蹤影,一圈人都圍在一邊看熱鬧,有流民,也有城中百姓。
葉泉問道童:“他在這兒躺了多久了?”邊說邊俯身查看男人的傷勢。
道童受了驚吓,磕磕絆絆地說:“葉、葉醫師,他還有的救嗎?我、我聽見聲音尋出來時,就看見他躺在這兒,立刻跑去找您了。”
男人的手腕一片青紫,應當是被人生生扭斷的。葉泉不敢妄動,見道童怕得厲害,便派他去偏殿取一副竹闆來固定,以免移動時再造成傷害。
沒有随行之人,就無法得知男人的身份。
秦淩羽本不忍看,奈何葉泉需要人搭把手将男人扶起來。上前幫忙時,她瞥見男人袖口有一簇濃豔的顔色,像是不小心碰到,浸在水中,染上了。
系統:【這是群青色。這種顔料采自石綠石,很是名貴,常用于作畫。】
她聽過這種顔料,也見過它的礦石。可男人穿着麻布做的衣裳,不像能買得起貴價顔料的人。再看指尖和第一指節上方,都有繭子,他應當是需要長期握筆的人。
這是個畫師。
人群中有人認出了男人,唏噓道:“這是墨風堂的夥計啊,廢了手腕,隻怕一輩子也提不起筆了。”
沈鶴道:“葉叔,這墨風堂,可是間書畫鋪子?”
道童取來了竹闆,葉泉正在固定斷骨處,應道:“這家可是臨川城最大的書畫鋪子,就在離這裡不遠的興順街上。”男人已疼暈了過去,他歎道,“有人連口熱飯都吃不上了,誰去買那些勞什子?”
臨川多有風流客,一指那些好尋花問柳、常年在秦樓楚館中厮混的行商,二指吟詩作對、潑墨消茶的文人墨客。這墨風堂主人,兩者皆占。一月之中,他半月在煙花巷,半月賣字畫。字畫中,又有古畫與仿畫,真品與摹品,一字之差,相隔千金,開張吃半年。
畢竟是一條命,不能不救。葉泉囑咐道童:“你去一趟墨風堂,告訴主人:他家夥計被人打成了傷殘,須來關帝廟付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