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泠從衣箱中翻出張易最喜歡的天青色披帛,抛過房梁。她看了他贈予她的那些畫作最後一眼,決然将頭伸入環中,輕輕地踢翻了凳子。
人死如燈滅,杏花巷的妓子死了之後,鸨母會命人用席子卷好她們,或送往城外荒郊草草埋葬,或直接推入行院後的小河中。她是自盡的,她的命握在自己手裡,總比那樣走得體面。
窒息感襲來,她好像又看見了他的影子。于是她向他伸出手去,卻真真切切地抓住了另一人的衣襟。
玉泠倏然睜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上方,是一張怒氣沖沖的臉。
這張臉龐,也曾經明豔美麗。但歲月還是侵蝕了女人的眼角,讓她變得尖酸刻薄。玉泠從這雙眼睛中看出了憐憫。
“謝天謝地!”秋霁一直守在旁邊,見玉泠蘇醒,叫了起來,“你這丫頭,為了一個男人,值得将自己的命都搭上嗎?!”
原來,秦淩羽看見玉泠懸梁後,當即沖入房中,抱住她的腿,将她從梁上放了下來。好在玉泠懸梁的時間并不久,尚有一息留存。
沈鶴随身帶着醫女杜若蘭贈予的藥物,他不便與女子親近,就讓秋霁拿着藥瓶,在玉泠鼻下熏。藥味辛辣,将人從混沌中拉回了現實。
玉泠的意識還有些渙散,但她認出了這張臉,“你是…秋娘?”
她剛被賣到這裡學藝時,沉璧樓有一位琴妓,彈得一手好琴。她跟着琴妓學了兩三年,竟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後她跟着其他妓子學女紅、學點茶、學書畫…成了花魁後,她就沒怎麼聽到琴妓的消息了。
秋霁聽見這個久違的稱呼,先是怔了怔,爾後赧然道:“什麼秋娘,我一直叫秋霁。”
玉泠的脖頸被披帛勒出一道紅痕,在大片雪白中顯得格外惹眼。她眨了眨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你就是秋娘,我認得你。‘玉泠’,這是你給我取的名字。秋娘,你怎麼還在這裡?”
秋娘用衣袖替她揩去眼淚,“四海之大,我一個女人,能走多遠?”
秋娘被玉泠說得眼眶發酸。她今天來,隻是為了拿到銀子,不是為了叙舊的,但看到玉泠這副樣子,便明白她是動了真情。
妓子并非生來無情,她們這種人,從被賣進樓内的那一刻起,就不能為了情而活着,否則被困住了,就是一輩子。
她也曾愛上了一個人,那個人說要為她贖身,最後再也沒有回來。
她狠心憋回眼淚,斥道:“不說這個…你竟比我還糊塗!你死了,他也回不來了!你還年輕,又是最紅的姑娘,比我好上千倍萬倍,都要求死…這麼看,我也該拿根繩子吊了自己!”
兩人又哭又笑了一陣,待心緒平複下來後,秋娘對玉泠道:“那邊站着的公子,是他救的你,你要道謝,不該向我。”
玉泠扶着她起身,對秦淩羽行了個女禮,“多謝公子出手相救,奴無以為報。”
秦淩羽道:“姑娘節哀。”她頓了頓,“今日請秋娘帶我們來,是有一事請姑娘相助。”
“公子但說無妨。”
“聽聞姑娘與墨風堂的東家張易張公子交好,近來他手下有位畫師因仿《山居圖》事發而被人打傷,姑娘可知他平素與何人有往來?”
茲事體大,盡管秦淩羽不想在玉泠的新傷上撒鹽,但她必須知道張易與蕭明儀之間的關聯。如果能夠找到證據證明她母親那封通敵信件是僞造的,不僅秦府衆人能夠得救,甚至臨川的百姓,也能從這水深火熱之中解脫。
玉泠道:“公子在樓中吃酒時,結交過幾個朋友。奴覺得那都是些心術不正之徒,不值得往來。但公子是個商人,奴不好置喙。”
“什麼樣的心術不正之徒?”
“其中一個,是本地一位趙姓巨富。他家中做絲茶生意,好附庸風雅,十分喜愛《山居圖》,幾次向公子求購,都被拒絕了。此人酒品糟糕,喝醉了就動辄打罵奴的姐妹。”
玉泠猶豫道:“公子過世後,奴曾想過,會不會是這位趙公子求畫不成,一怒之下就對公子不利。可是仔細想來,趙公子近日都沒有來沉璧樓,應當不是他。”
“因為你不相信張易是過量服食阿芙蓉而死的。”沈鶴淡淡道。
玉泠點了點頭,“那晚,公子犯了頭疾,卻隻服了少量就睡下了。奴守着他,不知是何時睡着的,待醒來時,公子就…那劑量是不足以害人的。”
系統:【取少量阿芙蓉服用,可以鎮痛。】
事态漸漸明朗起來。硯書極有可能是被那趙姓商人打傷的,後者之所以這幾日都沒有露面,是因為怕有人想到這件事與張易之死之間的關系,從而避嫌。且一個流連花樓的市井纨绔,尚不足以指使官府為其脫罪。故而殺害張易的,不可能是趙氏,隻能是蕭明儀。
清輝院,沉璧樓,唯有一人與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