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在同一時間,除了朝露透外,五條悟也被吓了一跳。
他剛才察覺到了頭頂某一層樓出現了咒力波動,便将注意力全部轉移到樓上去了。不料朝露透突然大叫一聲,把他吓得心跳都慢了一拍。
那一瞬間,他甚至想起了人生中第一次心生恐懼的時候——因為要治療眼球内部炎症暫時不能使用「六眼」,他的視覺被咒具和咒符封印,生活必須依賴于身邊人的指引,但偏偏那幾天五條家有人叛變,據說想來殺他,好像誰都不能信任。剛了解自己境遇的那幾個小時,他隻要聽到氣流的聲音,無論是人類的呼吸還是正常的風聲,他都會短暫地聽不見自己的心跳。
五條悟愣在原地至少兩秒鐘,才收拾好情緒,回到正常的備戰狀态。
——不過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四歲還是五歲的時候?但可以肯定的是,發生在認識朝露透之前。因為認識她以後,那種心情再也沒有過了。
他斜眼望向坐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朝露透,發自真心地稱贊道:“真厲害。清水崇該請你去拍電影才對,絕對能吓死更多觀衆①。”
坐在地上縮成一團的朝露透不斷發出喘息,雖然沒接話,但是慢慢地搖着頭。
“突然間怎麼了,你?”五條悟走到朝露透身邊蹲下,還伸手戳了戳她的臉。
如果換成普通的境況,他會直接抓着她肩膀把她拎起來的。因為朝露透是個愛幹淨的人,要是清醒後發現自己坐在這麼髒的地上絕對又要碎碎念很久。但朝露透的咒力有些溢出了,暫時隻是圍繞在她周圍沒有繼續擴散,突然碰她沒準會刺激她。他倒是不怕她的條件反射,反正也打不到,隻是幕後黑手還沒抓到,陷阱還沒破除,刺激她沒一點好處。
朝露透依然沒有回話,連臉都沒法擡起來。
五條悟繼續努力搭話,音量加大了些,同時繼續努力戳臉:“阿透!”
“……啊!”朝露透驚顫着發出一聲低呼,似乎終于回過神來了,一邊調整呼吸一邊看向他。
她那驚慌緊張的表情,和今天雨中她看過來時的表情一模一樣。五條悟突然松了口氣:很好,僅此而已,比十天前的狀态好太多了。
“沒問題吧?好了,振作一點。”
五條悟抓住朝露透的手拉她站起來。感覺到朝露透的手變得有點涼,他無可奈何地瞧着她,再問了一遍。
“突然間怎麼了,阿透?”
“眼球?”五條悟确認道,“确定嗎?”
在朝露透指的位置,五條悟根本沒有看見所謂的“人類眼球”,也沒有看到可疑的殘穢。那個位置隻有一個B5大小的自印冊子。
“當然。我絕對沒有看錯。一碰到那顆眼球,我就出現了幻覺。”朝露透用手背擦掉劉海下的汗,語氣低沉地說。“反倒是那本冊子,我之前完全沒看到。”
“幻覺?你覺得看到的全都是假的?”
“倒不如說……我希望是假的。我沒有很強烈的真實感。”
“人類的記憶真是不可靠啊。”
不帶任何感情地作出評價,五條悟暫時把疑問放在一邊,把那本冊子拿過來看了看,發現隻是一個尋常的無咒力物品。看冊子的綠色封面印刷的日文和英文翻譯,是一本房客入住登記的台賬。封面很髒,沾了許多血迹,以及很多塵土和咒力殘穢,一看就是酒店當年為數不多完整保留至今的物品。
“光明正大擺在這種地方的手寫記錄,可靠程度和記憶差不多。”話雖如此,五條悟還是翻開了入住登記冊。
一般來說光線昏暗不适合閱讀,但對他來說問題不大。上班族的負面情緒産生的咒力總是會纏繞着他們上班時使用的工具,從而留下殘穢,而在這本冊子上,每一道筆迹都覆蓋着殘穢,區别隻在于多少而已。那些殘穢在「六眼」的視野中閃着微光,勾勒出字體的大緻輪廓,所以五條悟很順暢地看了起來。
這本台賬是專屬于1995年的,第一頁第一條的時間是1月1日。當年這家酒店應該生意興隆,二十來行的表格竟然全登記的是同一個入住時間。
能不能找到綁架朝露透那幫詛咒師的信息呢?五條悟回憶起五條尚彥提到的綁架時間,于是繼續往後翻。
翻閱時他注意到,表格的備注欄會寫明是否有老人和小孩入住。這下能剔除更多無用信息,他的閱讀速度更快了,沒一會兒就排查到了1月16日的記錄。
忽然,他的視線被一個圈起來的名字吸引了。
四宮隆……五條悟掃了一眼圓圈外的字迹,忍不住念了出來:“和社長一起外出報警?”
難道這個人就是另一個幸運活下來的普通人?
當年在這家酒店的特級咒靈災難中幸存下來的人,無論那個人屬于咒術界的還是普通人世界,所有能具體定位到個人身份的信息都沒有留下記錄。但是這條記錄就這樣大大方方地擺在這裡,實在說不好是工作時不小心遺漏還是認為留下也不要緊,兩者的概率對半分。
但幸存者信息比起五條悟想知道的并不重要。五條悟手指一撚,繼續去翻1月19日的登記記錄。好在從1月17日開始入住人數顯著降低了,應該是和大地震有關系,他在翻過兩頁後就找到了1月19日的記錄。
1月19日有兩條帶兒童入住的記錄。一條像是一對夫妻,都姓松下,住在6樓。另一條是單人入住,是一個叫長尾狩的男人。奇怪的是,房間号那一格什麼沒有。
殘穢、字迹、紙張,什麼也沒有。那一格是一個空洞。
五條悟仔細觀察起洞的邊緣,感覺有點奇怪。隻靠殘穢辨識的話,他也拿不準。
“阿透,給我點光。”
“好。”
光源應聲而至。當金光照亮紙張,五條悟一眼就看出問題所在——那一格空洞,是紙張老化後破碎的結果,邊框也是一碰就碎,而整張紙上隻有空洞周圍有老化的痕迹。
他快速翻了一遍整本冊子,發現隻有那一頁的那一格的紙張老化到那樣嚴重的程度。用手機相機進行驗證,也是同樣的結果。
“又是壽命損耗加速嗎……”眼下的發現,五條悟并不感到興奮。
——為什麼朝露黃泉要毀掉房間号呢?即便假設這個叫“長尾狩”的家夥有問題,這樣做也很沒有道理。範圍控制得很精準,應該可以排除失手或者情緒化……
五條悟并沒有思考多久,反手就将那一頁紙撕下塞進兜裡。
正如他之前對朝露透說的,現在沒有時間來玩推理遊戲。一切疑問等抓到幕後黑手後再想應該也來得及。
就在這時,朝露透拉了一下他的衣擺。
“悟,其實我剛才看到一個很眼熟的名字……”朝露透說,“讓我看看。”
“哪個?長尾狩嗎?”
“不,是姓四宮的那個。剛才你往前翻的時候我掃到一眼。”
“哦,那個名字。我有印象。”
五條悟一邊說一邊翻頁,但翻了兩頁,他突然感到自己明白了朝露透在意的地方。
“四宮——這不是阿透你的醫生的姓嗎?”
※
“和那個四宮醫生的弟弟的名字一樣啊。”五條悟說這話時稍微垂下一點眼簾,這讓他的眼神顯得十分意味深長,“巧合?”
朝露透苦笑了一下:“應該是重名吧。但是在這種地方看到聽過的名字,很難不在意。”
“隻熟悉一個名字嗎?另一個和他住同一間房的藤村涼太呢?”
朝露透和五條悟此時已經按照記錄的指引來到了四樓走廊,尋找7号房間。起初是五條悟提議去這個人住過的房間看看,因為沒有登記退房時間,沒準房間裡有線索。朝露透仍然打心裡抗拒上樓,但是對“四宮隆”這個名字确實有些好奇,因此沒能強硬拒絕。
“沒印象。”朝露透搖頭說,“而且對四宮先生也算不上熟悉啦,隻是有點印象不會忘記的程度而已。姐姐是精神疾病專業的厲害醫生,弟弟卻正好患有這方面的疾病,完全是戲劇性的組合,很難忘記。而且……”
朝露透停頓了一會兒。她和四宮隆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但回憶起來他似乎從來沒有過變化,一直是死氣沉沉的狀态。
“那個人背負的痛苦太沉重了。”朝露透仔細回憶着說,“他應該也是和很重要的人生死相隔了吧。隻有對死者的思念會留在人自己身上,産生的咒力也不會到處跑。他還很愧疚,對自己活着的狀态感到悔恨和恥辱。以前他經常嘗試自殺,最近兩年似乎好些了,四宮醫生說可以放心放他一個人在家了。”
說到四宮緣,朝露透就想起一件事。
當年在幫四宮隆解決了咒靈後,朝露透出于關心對方近況的目的,在下一次會面時和四宮緣提起了那件事。雖然四宮緣很誠懇地感謝了她,但是心情是極度的悲傷。那是四宮緣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她面前出現隻為自己産生的個人情緒,暫時抛卻了醫生這一身份,隻是四宮緣自己。
時至今日,朝露透都認為那份悲傷彌足珍貴,所以對她弟弟的事也會稍微留意一下。
“好奇怪的人。為什麼會這麼想?”五條悟不能理解,“活下來不是說明運氣超好嗎?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朝露透隻好給他解釋:“如果隻有自己一個人活着,很容易就會覺得自己是被留下被抛棄了。會想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才會導緻産生這樣的結果。隻要找不到可以彌補遺憾的新的信念和存在,就隻能停在原地,一味地否定自己,把自己的幸運以及過去的行為視為可恥的。醫生說,這種想法很常見。不隻有經曆過災難和事故的人會這樣想,有的人和好朋友吵架了不再往來時也會這樣想。但是想結束生命的情形,是最極端的情況,因為是真的認為人世沒有任何東西值得留戀了。”
說完時他們正好走到7号房的房門前,這扇門門鎖壞了,可以直接進去。但沒有人主動去推門。朝露透是擔心再碰這個地方的東西會遇到之前的異狀,而五條悟明顯是在想什麼事情。
兩人默默站了一會兒,五條悟終于有動作了。他緊皺着眉頭,用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問:“說得這麼頭頭是道,你也有過嗎?那種想法。”
朝露透猶豫再三,還是回答了。
“如果是說想結束一切的想法的話,有過一次。但是醒來的時候,看到了陽光。當時腦子裡就一個想法——”
她想起有關于這家酒店唯一算不上痛苦的一段記憶。她曾在媽媽的臂彎中昏迷,又在酒店的某段台階下醒來。确認自己視力恢複并且行動能力也恢複,明明是件開心的事,可不知道為什麼,她感到一陣巨大的愧疚和悲傷。
茫然地流了一會兒眼淚,她拖着疼痛難忍的身體一步一步攀上台階,用身體頂開門,突然看見一道刺眼的白光。适應了好久,她才意識到那是朝陽的光線。那一瞬間,她所有的負面情緒都暫時消失了。
她突然就想往太陽升起來的方向走,想要一直往前走。
當然,那時候的她還不知道前面的不遠的樹林裡有什麼樣的噩夢在等待她。她隻是單純地覺得……
“果然還是比較想活着啊。”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