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聽音因為愧疚躲了許多天不敢出現在他面前,聽說他非要見謝聽晚一面,這才過來的。一見到他,謝聽音的眼淚就下來了,看到他傻傻站在長公主府面前,謝聽音轉頭居然就在門口跪下,她嘴裡說的是,他們夫妻倆一起求見長姐,夫君是陪着她來向長姐請罪的。
謝聽音真的變了,那個任性驕縱、明媚光亮的女子似乎一夜長大,她這番話至少保留了楚名漾最後的臉面,更是把所有事情攬到自己身上。楚名漾瑟縮了一下,從來都被他在心裡鄙夷的妻子在困境面前卻顯示出無比的勇氣,把更多明明屬于他的罪責背負在自己身上,就為了能讓他得償所願。楚名漾走了過去,扶着謝聽音的瘦到骨頭分明的肩膀把她拉站起來,然後,公主府的大門在他們面前打開,謝聽音的大丫鬟綠沉站在門裡面等着他們。
三個人坐在謝聽晚院子裡喝茶,謝聽晚這裡的茶水很普通,到處都有的雨前龍井,這般低劣的茶水,謝聽音和楚名漾以前碰都不會碰,如今已經喝下半盞,似乎并沒有他們以為的那般難喝。
楚名漾到底還是先開口了,“我,我以為自己隻是遲了一步,遲早能趕上來,超過你。結果一步遲步步遲,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機會了,是嗎?”
謝聽晚吹了吹自己杯子裡的茶水,“我從來就沒有存着和你一争高低的心思。”
楚名漾這下真的笑不出來了,他自以為各方面都是超人一等,意外晚了一步,然後就一直在追逐的那個背影。到今天才知道,人家從來就沒有與自己争輸赢的念頭,自己一直在追逐的背影其實是虛無,是自己的妄想,可能也是自己的執念,不,承認吧,自己一直在追逐的是自己的醜惡的欲望和不願承認的虛榮。
最初的時候,是自己覺得未婚妻不好,自己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優秀,可是未婚妻還是不肯放下身段讨好自己。送來的香囊荷包扇套文房四寶冬天的碳夏天的冰,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心意。隻有象那些原本對自己不屑一顧的人,後來又舔着臉圍繞在自己身邊說好話,隻有象謝聽音,明明是家主嫡次女,卻總是找各種理由接近自己,粘着自己。這些才叫做讨好。
而謝聽晚不一樣,她從來沒有一次走到自己面前,而是象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一樣送來各種各樣的東西,用錢财物資這些就把自己打發了。
每次收到謝聽晚送來的東西,大家都誇謝家大小姐周到細緻,隻有他覺得不足夠,不能象謝聽音那樣圍着他轉就不是真心。所以他允許謝聽音的靠近,接受謝聽音的邀請,收下謝聽音的禮物,一步步做得越發過界,他就想看着謝聽晚會不會着急,會不會改變,尤其是在她及笄那天,如果他當衆提出退婚,求娶謝聽音的話,謝聽晚會不會後悔難過?他就想把這位尊貴高傲的大小姐踩到泥濘裡,似乎隻有這樣,他才能真正得到心靈的平靜。
可是謝聽晚沒有給他這個機會,謝聽晚自始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謝聽晚從來不把他的挑釁放在眼裡,因為謝聽晚的對手裡,他從來都不夠格。
“你的自卑平複了嗎?”謝聽晚還是第一次直視楚名漾的眼睛,謝聽晚的雙眼依舊明亮有神,而楚名漾的雙眼則因為這些時日的荒唐增添了許多血絲,眼神更是渾濁了許多。
一瞬間,楚名漾整個人都恨不得地上有道縫能夠讓他鑽進去。謝聽晚太聰明了,一早就看穿他所有一切的折騰就是為了填補内心的自卑,哪怕他用無數虛假的高傲也掩飾不了他内在最真實的自卑。
那天他母親用盡最後的生命力把他送進洪陽謝氏,可是,當他穿着破碎的衣衫、漏底的鞋子站在謝氏門楣前,他隻覺得自己不配踏進這麼幹淨漂亮的地方,他爺爺他父親用生命告訴他,窮人家不配有自尊,他們經不起半點風霜。
他的自尊在爺爺、父親和小姑的生死面前支離破碎,然後被謝氏的光亮徹底擊碎。後面他做的一切都隻是想把碎裂掉的自尊一片片拼回去,也就是說,他在最初的時候就走錯了路,而此刻,謝聽晚将他所有的遮羞布都揭開,露出深藏在最裡面的,被繁華和奢華迷惑了所有心神的,粉碎了最後自尊的那個深冬之夜,一無所有的七歲的農家子。
楚名漾緊緊閉上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臉色難看到可怕,在他最失敗的這一刻,謝聽音的手伸了過來,握緊他的手。謝聽音這個庸俗、市儈、浮誇、虛榮,被父母寵愛到毫無頭腦的傻姑娘一如既往的笑着看着他,“楚哥,沒事的,你還有我。”
謝聽晚看着自己這個傻妹妹歎了口氣,眼神裡難得對她有幾分同情,“你想當個賢妻良母嗎?傻妹妹,我母親何曾不是這世上賢妻良母的典範,那又如何?你又不是沒有親眼看過她的下場。賢妻良母最不值得一提,最容易被無視,最輕易被人丢棄。傻妹妹,你要對自己更好一些。”
謝聽音還是第一次對長姐露出開心的微笑,“長姐,謝謝你。”
三人在最後的秋風中又喝了一杯茶,楚名漾拉着謝聽音的手站起來告辭,三人走完最後這段路,在門口的時候,很平和很淡定的各行一禮,然後各自轉身走向自己的路。這一次,他們誰都沒有回頭。
回家的馬車上,謝聽音聲音哽咽的開口,“楚哥,當初,當初要不是我主動,你今天應該會和姐姐在一起,前途光明,未來可期。是我害了你,我拖累了你。”
楚名漾主動拉着謝聽音的手,一直到把她拉進自己懷裡,“不是的,就算回到當初,我和你長姐依然不會走到一起。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不會願意一直待在後院裡。我們就算會在一起,也一定會分道揚镳,不會一直在一起。而你,你是我選擇的妻子,我選擇了你,就不會放開你,你信我,好不好?”
謝聽音哭倒在楚名漾懷裡,邊哭邊拼命點頭。楚名漾知道她這段時間也算是家破人亡,心理壓力很大,而自己那段時間的忽視,才導緻她慌不擇路。這件事啊,自己也不是那麼無辜的。
這次和謝聽晚談過後,楚名漾知道某種程度上,謝聽晚是和自己同樣的人,他們都是更願意把選擇權握在自己手裡,自己才是那個做選擇,做決定的人。這樣的他們倆遲早會分開,因為他們都是不願意讓步的人。
所以,算了吧,走了吧,一切就到這裡吧。楚名漾看着馬車外的京城歎了口氣,行吧,以後就好好找尋自己的路吧。
一個月後,長公主再度出發,南巡之後是北伐,北方的異族在冬天來臨之際蠢蠢欲動,邊疆頻頻發來戰報,長公主帶着謝聽晚,謝聽晚攜着四名侍女又一起出發了。
大大小小數場戰鬥,長公主和謝聽晚都上了戰場,終于在深冬最嚴寒的時刻,長公主率軍殺入異族的王城,将他們的首領一刀斬落馬下,緊随其後的謝聽晚依舊手持袖弩,一箭射入在地上翻滾着的首領的腦門上,徹底讓他死得不能再死。
首領的死亡讓異族四分五裂,需要再有一個首領才能将四散的部落聚集起來,而一般這個過程至少需要二十年。長公主和謝聽晚更是研究過風勢,順着異族逃跑的方向放了一把大火,這場大火更是将不少異族人活活燒死,僥幸逃生的異族紛紛撤回草原深處,他們光是修生養息就需要不少的時間。所以,這次可不止是二十年。
兩個女人聯手為北疆換來不止二十年的和平,回京後,從民間已經有聲音響起,覺得他們的長公主理應站得更高。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一個浪漫的時代。女人早已沒有被禁锢在後院裡,越來越多的女人走出大大小小的房子,從長公主和謝聽晚開始,越來越多的女人走進書院,走進學堂,走出屬于她們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