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氤氲的熱氣在蘇祈春臉頰前盤旋,蘇祈春望向茯苓,忽地道:“茯苓,你說,他會去哪?”
她幫他治好了病,還沒聽他說一句謝謝。他原來不是她的山哥哥,她也沒能親耳聽他說。
她也不知道他是誰,他的家在哪裡,家裡有幾口人?還是說他沒有家,話本子裡,那些江湖客都是沒有家的。
茯苓的手往後縮了縮,尴尬地笑,“女郎……”
蘇祈春眼裡的光越發地暗,她懶懶地挪過眼,不想再聽下去。
一連幾日,蘇祈春都被困在屋子裡,有時候聽聽窗外的雨,有時候翻開醫書讀一讀。
她積攢了許多的醫書,除了給楊夫人治病的醫書,就是治療眼疾的。
隻是這兩類書現如今她都不需要了。
茯苓說,真正的陸之山早就離世了,這個假的陸之山和蘇家毫無幹系,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懷念。
蘇祈春起初會反駁,後來越來越沉默,她總是想,那些一起患難的時光總是算數的,她想聽他親口說。
她需要一個告别,一個明明白白的告别。
自從假的陸之山走後,湛江縣的雨就再也沒停過,一日又一日地下。
每一日,蘇老夫人都遣人來問一次,還要不要去找那個假的陸之山?蘇祈春每次都回要。
茯苓和楊夫人輪流勸她,要她低頭認個錯,保證再也不去找那個什麼假的陸之山。
蘇祈春搖頭,她就是要親自見見他,聽他把來龍去脈講給她聽。
茯苓和楊夫人勸了幾日,也放棄了。
有一日,外面下着大雨,蘇祈春半邊身子跪在地上,半邊身子趴在床榻上,風吹得窗戶來回搖蕩,蘇祈春緩緩醒來,直起身子,有些厚重的衣袍從肩頭滑落,堆在她腳下。
她低頭去看,入目便是一片鵝黃,是帶着暖意的黃,讓人一看就覺得溫暖。
這件衣衫她前些時日穿過,被放在衣櫃裡,這幾日都不曾拿出。
鵝黃的奪目在黑暗裡也不輸,蘇祈春回頭,猛然發現,原本被釘死的窗子此刻被吹開了一個小縫,風夾帶着雨從縫隙裡鑽進來,吹得書案上的書頁随風翻飛,書頁旁,放着那個栩栩如生的木人。
蘇祈春盯着它,目光随着它搖晃的身子擺動,一瞬間,她好像回到了白首村,在那個小木屋裡,她吃着長壽面,心裡酸澀到極點,陸之山為她刻了木人,告訴她說:“我做小老頭子,你做小老太太。”
而如今,她還沒變成小老太太……
她想到什麼,猛地抓起地上的衣衫跑到窗前,伸出手,顫抖地扶上窗棂,往外推去。
窗外風雨如注,樹葉随風在雨中被砸落在地。黑沉沉的烏雲遮蔽天日,配合着雨幕将天地變得模糊一片。
蘇祈春毫不費力地推開了那扇原本被封死的窗戶,風和雨洶湧地從她的衣領口灌進身體裡,她的頭發被風吹散,雨水很快淋濕她的發,她的視線也被雨水砸得模糊。
蘇祈春迎着風,張望着周圍的一切,烏雲,雨幕,樹葉,燈火,還有耳畔止不住的雨聲。
這樣風雨的日子,人人都躲在屋裡躲雨,舉目之處,哪有半分人影?
她螓首微垂,抓着窗戶的手漸漸松下去,眼皮垂下,緩緩轉過身去,桌案上,木人也濺上了雨,雨水将木人的半邊身子染成深色,和另一邊深淺相映。
蘇祈春拿起木人,在木人淺色的一邊望見一個深色的指印。
她的心先是平靜得像冰封的湖面,随即又立刻沸騰起來,滾燙的水在她的胸腔内灼熱,她再次轉身,往窗外望去。
她抹抹眼淚,仔細地看。
漫天的雨裡,高高的樹下真的有個很小很小的白點。
她抓住窗沿,望着那個白點,張張嘴,喉嚨卻被塞住,說不出話。
她鼻子也跟着酸酸的,心裡可憐地想:她還沒變成小老太太呢!
她得找到他。
她提起裙子,雙手撐着窗台往外翻。
太久沒好好吃飯,稍微一用力便氣喘籲籲,身上也跟着汗涔涔的,但蘇祈春卻不覺得累,反而覺得心裡暖暖的,像曬了一次很好的太陽,她因此得到力量。
滿耳的雨聲也不再那麼聒噪,更像是一首首樂曲,嘩嘩啦啦地譜成段段旋律,而她就在這曲子上跳躍微笑。
她一邊艱難翻窗,一邊望着那個白點,心裡想着見到山哥哥了要說什麼,她想她應該好好兇他一頓,怪他不和她說就走了。
可一轉念,她又不想這樣,山哥哥肯定不是故意不和她說的,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一定一定有許多許多的委屈,她要好好地問問他,告訴他,其實她真的一點兒都不想讓他走。
她半邊身子翻出來,雨水很快将她的身子打濕,濕漉漉的衣服貼着她,映出她單薄的身子。
另一半身子也翻出來後,她望了望腳下,咬咬牙,猛地往地上一跳。
大雨在地上積攢出一個個水坑,蘇祈春的腳正好踩在水裡,冰冷的雨水刺得她從腳底一直冷到全身。
她皺緊眉頭,因為疼痛而生出的淚水湧向眼眶。
“女郎!你怎麼出來了?”
蘇祈春心裡一驚,猛然擡頭,正瞧見茯苓領着幾個大漢往她這裡走,她想也沒想,拔腿就往白點的方向跑。
“女郎!”茯苓在她身後大喊,“快點兒,你們幾個,快抓住女郎!”
蘇祈春聞言跑得更快,雨水劈裡啪啦地砸在她的眼上,身上,她不顧一切地往前跑,可是還是很快被追上,她拼命地掙紮,扭動着身子,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出來,下一秒,一個大漢伸腳絆住她,她重重地跌在地上,“砰”地一聲響,濺起朵朵水花。
“你們放開我!”蘇祈春倒下後,幾個大漢湧上來按住她。
茯苓也跟過來,急得跺腳,“女郎你怎麼出來了?”
“茯苓!”蘇祈春睜着渴求的眼神,看着茯苓,聲音軟得像在請求,“我好像看見他了,我得去見他一面,茯苓……”
茯苓的臉一下子就白了,她面無表情地說:“女郎,你看錯了吧?”
不待蘇祈春回答,她又對着那幾個大漢說:“你們幾個,快将女郎送到屋裡。”
嘩啦的雨聲裡突然響起一陣雷聲,震得蘇祈春渾身一哆嗦,茯苓在外命人修好窗戶,過了會兒,走進來同她講,“女郎,我看你是被關傻了,哪有什麼白點,你看,就是個白布,也不知道是誰扔在那兒的。”
蘇祈春無力地癱在地上,膝蓋上被磕破了一大塊,在衣衫裡面滲着血,隐隐地刺痛。
白布從茯苓的手中丢出,輕飄飄地落在蘇祈春面前,蘇祈春靜靜地望着它,看它從空中落在她的掌心,一點點蓋滿她的手。
她攥住這白布,突然大哭起來,哭得臉都紅了。
“女郎,你怎麼了?”其實茯苓還是心疼蘇祈春的,她蹲下身,抱住蘇祈春。
好一會兒,蘇祈春才啜泣着說:“就是他……這是他留下的……”這就是他留下的,白布的一角還繡着蘭草,他從前就是用這塊帕子蒙眼的。
茯苓始終不喜他,她一把從蘇祈春手裡抽出帕子,不顧蘇祈春的反對,将它扔了出去。
回來時,蘇祈春哭得累倒,她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心裡一酸,替她掖好被子。
門口的家仆問:“這木人怎麼辦?”
茯苓瞟了一眼,歎口氣,“既是那個人的東西,便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