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天天上天,白雲旁邊出神仙。神仙原是凡人變,隻怕凡人心不堅。總叫凡人心來堅,個個給你做神仙。”[1]
天光乍亮,已是卯時。
聽見衙門内由遠而近傳來的清歌之聲,門口肅立的兩排衙衛的心裡略松了些許。
雖然歌聲有點跑調,但給他們一百個膽子,他們都不敢笑。
連笑的想法都不能有。
仍然是緊着身體繃着臉,大氣都不敢一吐,隻等着通宵審案的沈容端走出門來。
而這位大家默默念着的沈大人正哼着曲兒,站在檐下,看也不看兩排黑壓壓的衙衛。
待剛好來交早班的斐然給她戴好鬥笠、披好蓑衣後,才利落地一掃衣擺,踏着一雙草鞋跨門而去。
随着她走遠,衙衛們終于真正松了一直屏着的氣。
但仍是低着頭,連遠去的背影都不敢擡眼一瞥。
*
沿街的食肆大都已經支起了雨棚、擺好了桌子。
絡繹有食客頂着雨在一團團從蒸屜飄出的白色蒸汽間穿梭。
聞到肉鋪傳出的濃厚熏肉味,沈容端皺了皺眉,腹中的饑意蕩然全無。
于是加快步子,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将将要拐進巷子時,卻聽到街角的豆漿店傳來幾個惡棍的叫嚣聲。
“小爺我是臨西府一霸,上高陽崗打過虎,拔過龍栖湖的垂楊柳,你這厮也敢糊弄我?”
“大爺息怒、大爺息怒……”
她略一擡鬥笠檐,折轉朝聲音的來源行去。
見沈容端走近,所有人都住了嘴。
連神色嚣張的刺青壯漢們也有些惴惴不安,松開了揪着店小二衣領的手,将目光全都集中在她身上。
沈容端身量精壯,英英玉立,哪怕穿的隻是捕頭的普通缁衣也跌宕風流。
腰間别着的鎏紋長鞭一看便知乃是出自行家之手,盡顯肅殺之氣。
面對眼前詭異的沉默和探詢的目光,她卻像個沒事人似的徑自坐下。
然後,露出少了一根無名指的左手,解開蓑衣和鬥笠放在凳子上,揚聲道:
“一碗豆漿,兩根油炸桧。”
“……哎,好。”
片刻後,店小二才回過神來,驚疑不定地應了一聲。
他見面前的壯漢雖然仍是兇狠惡煞地盯着自己,但沒有什麼進一步行動,
就猶猶豫豫地舀了豆漿,顫着筷子夾了油炸桧,戰戰兢兢地端去給沈容端。
她看也不看門口的一群人,隻夾起油炸桧,往豆漿裡利落一蘸,埋頭吃了起來。
又沉寂了一會。
幾個惡霸還在默默觀察她。
他們此前一直在隔壁府活動。
但年景不好,隔壁府也沒什麼油水給他們榨,便動起了擴大範圍的心思。
然而,有一座他們繞不開的大山,鎮守此處。
——這座高山,便是這位傳聞中神憎鬼厭的玉面羅刹,沈容端。
*
原本,錦衣衛都在皇城内行走。
但是,五六年前出了個災年。
那一年,旱災之後又發洪災,加之未及時處理的賦稅問題,多處爆發民亂。
錦衣衛掌衛事紀欽明,就分遣了多名錦衣衛指揮使到各地領導處理。
事件平息後,他們便留在當地,專門負責緝拿朝廷要犯,也負責一些地方官員因各種原因不想接管的棘手案件。
不過,錦衣衛指揮使的上司始終是遠在皇城的紀欽明。
他們直接對其彙報工作,同時也是他的傳聲筒。
有時候,一些重要消息和指示,地方官還要經過這些指揮使才能知曉。
但他們一般不輕易幹涉地方軍政,主要對地方官起到一個監督的作用。
除此之外,地方官員本就是三年一換,又要避嫌,不得在本鄉上任。
雖然其為官,衙役為民,但因衙役都是由本地人世世代代承擔,最後反而比這些官員更了解當地情況。
更有甚者,竟然糾集起來,明裡暗裡和官員對着幹。
駐任的錦衣衛指揮使卻不比這些輪轉的地方官。
他們常年鎮守在自己負責的土地,早已肅清整頓了當地風氣。
把住了地方官府的這群人,就如同把住了體内的心髒一般。
之後,想往其他地方輸什麼血,自然唯他們是瞻。
這也進一步加強了皇權的統治,改變了往昔“皇權不下縣”的局面。
這群錦衣衛指揮使,便是一把把插在各地的利刃。
不出鞘時,銷聲斂迹。
一經出鞘,見血封喉。
——沈容端,更是這三十三位分散各地的錦衣衛指揮使中的翹楚。
首先,她是首輔葉世忠的義子。
不過,單是這一重身份,也沒什麼稀奇。
葉世忠一手遮天,朝中黨羽無數,認的幹兒子更是數不勝數。
真正重要的是,她救過首輔兒子的命。
葉世忠今年也過了知天命的歲數。
縱是府中堆金積玉,這麼多年來卻始終不曾納妾,和發妻長相厮守。
兩人隻有一個寶貝兒子,名喚葉和凝,方及弱冠之年。
救了葉和凝的命,就是他的恩公。
也自然是葉世忠的恩公。
全天下,能做首輔恩公的人,
除了皇帝,恐怕也就隻有她沈容端一個了。
不過,對于尋常百姓來說,他們沒有閑情逸緻去了解這些。
在他們眼中,要追捕犯人的,就是捕頭。
隻要是捕頭,就算不上什麼響當當的人物。
哪怕是朝廷欽命,也充其量不過是個特殊一點的捕頭。
什麼官階、什麼利刃。
隻要不來催他們繳稅、拉他們服役、砍他們人頭,
就統統算不上什麼。
更不用說,這群錦衣衛指揮使為了追捕犯人,常年在外匿迹隐形。
穿的是再普通不過的衣裝,踩的也是随處可見的草鞋,根本看不出是個正三品的大員。
沈容端在他們眼中,便是這樣一個長得俊俏一些、手段毒辣一些、官銜複雜一些的捕頭。
提起時、看見時,怕還是怕的。
但隻要不打照面,就可以不以為意。
但是,
對于靠招搖撞騙、敲詐勒索的地痞流氓來說,沈容端的分量就要重得多了。
他們業内流傳,沈容端雖看起來一表人才,卻十分暴戾險毒,手下人命無數。
當年到任第一天,便一人一鞭,率一衆士兵,将當地的幾大豪猾圍于市中。
一個活口都不留,全部當場打死,暴屍街頭。
其要緝拿的人,哪怕是把整個地界的所有草皮都翻一遍,也一定要找到。
在獄中拷打犯人時的狠辣手段,是連梁山好漢都要聞風喪膽的。
不僅如此,聽說她收受權貴的賄賂也是毫不手軟。
如此看來,想得這座土地公的庇佑,必然要有個好态度,同時下點血本才行。
……本來,他們今日隻想來敲個竹杠、探探口風。
雖然也做了萬全的準備,但也沒成想竟真就撞了真神。
事到如今,隻能硬着頭皮上了。
*
此刻,這位神清骨秀的玉面羅刹,正儀表堂堂地坐着喝豆漿,對這群地痞流氓的内心活動毫不在意。
為首的大漢心裡鬥争許久,見這傳聞中的惡鬼隻是靜靜坐着,便給自己壯了壯膽,又一錘桌闆:
“這豆漿喝出蟲子的事,你店家到底怎麼了結,快快給個說法!”
“大爺,小人店裡的豆漿都是熱騰新制的,每次舀完即刻上蓋,早上開鋪前也是裡三層外三層地灑掃,怎麼會莫名其妙有蟲子呢!真是誤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