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八年,沈容端十七歲,已經和挽瀾在外奔波了六年。
她練了一身武藝,品盡世間好酒。
雖然學武很累,在路上奔波勞碌很辛苦。
但是,無論怎麼想,都比她從家中出逃之後,獨自流浪乞讨時的那段時間要舒服得多。
那時,她連飯都吃不飽,還常被人欺負。
一日,挽瀾突然說,接下來想去河廣的文昌府。
聽說,那裡的秋天很美,桂花米酒很好喝。
聞言,沈容端怔了怔,垂下眼眸,掩飾眼中湧動的複雜情緒。
挽瀾提起此事後,她一夜未眠。
意識稍微放松、模糊,便又想起十歲那年的事情。
第二日,沈容端頂着個黑眼圈,和挽瀾說,自己打算去獨自闖蕩一番。
挽瀾雖然有些驚訝,但也沒有阻攔。
他的為人處事,與沈容端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
有些瘋癫,有些……
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于是,沈容端就在快要踏入河廣布政使司之時,與挽瀾分道揚镳,開始獨自遊覽盛朝的大好河山。
不過,晚上睡覺,那個關于家人的噩夢總是糾纏着她不放。
夜裡驚醒也是家常便飯。
還好,她習慣了。
偶爾去茶館,也會聽到說書人講各種各樣的奇聞轶事。
其中,最受人歡迎的,往往是主角少時家中遭奸人迫害、長大後為全家報仇的複仇類故事。
每次聽到這種故事,她都忍不住多坐一會,一直聽到驚堂木響,才依依不舍地喝盡最後一口茶。
——如果她也有仇人可以去找就好了。
可是。
那日,擁入她家的是成百上千的饑民。
她躲在米缸裡,一個都不認識,不知道怎麼報仇。
而且,裡面每個人對她家人造成的傷害大小也是不一樣的。
有的人是在人潮中大聲叫罵、煽動情緒。
有的人把她父親揪出來,五花大綁。
有的人扔了第一塊石頭。
有的人扔了一塊比較大的石頭。
有的人在她母親、姐姐的腳下扔柴火。
有的人點了一把火。
有的人吹了一口氣,讓火舔上了媽媽過年時新給姐姐納的鞋底。
有的人第一個來。
有的人第一個走。
……
就算沈容端像說書人口中那些傳奇的主人公一樣,把這些人都一一找到了,她又要怎麼報這個仇,才算合适呢?
她真不知道。
說書人還愛說因果報應。
哪怕壞人生前沒遭報應,死後去了閻王殿,也是要排隊等着聽候發落的。
生前做了多少壞事、行了多少善事,都一筆一筆,在簿子上記得清清楚楚。
如果有人隻是罵了她父親幾句、朝她父親扔了一塊小石頭。
他得到的報應,是不是就是被閻王爺罵幾句、再由牛頭馬面從陰間的所有石頭裡,尋找一塊和當時他扔出的石頭形狀一樣、重量一樣的小石頭。
然後,以相同的距離、相同的角度、相同的力道,扔到他身上那個相同的位置上去呢?
如果故事這樣講,茶樓裡的聽衆們,會心服口服、會撫掌稱快麼?
她真不知道。
這是一筆糊塗賬,就像她十歲之後的人生一樣。
活又活不清楚,死又死不明白。
所以,她沒有目的,也沒有目的地,隻是想随便看看這人世間。
僅此而已。
一路走走停停,有時收到挽瀾的信,有時也給挽瀾寄信。
她終于到了皇城。
文昌府,她不願去。
皇城,挽瀾不願來。
原因為什麼?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默契十足地緘了口,把心中的好奇還給了對方。
不去就不去吧。
所以,他們隻好各走各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