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數着日子,應當快至年節。他已到了世外谷半月有餘。
京都那方想來已落了大雪,霍姑娘定然會喜歡在窗邊看書賞雪。
往年宮中擺宴,他也去,去了也就喝喝酒跟自己的人呆在一處。隻是今歲,霍姑娘應當也會去。霍姑娘酒量不好,也不知有沒有人看着她。
亦不知京都今歲有多冷,霍姑娘有沒有聽他的話抱着她的暖手爐子在府中好好呆着。
世外谷裡四季如春,草木依舊是郁郁蔥蔥的模樣,一條溪流蜿蜒而過,溪邊草青青,還有幾點零星野花。
顧衍一襲利落的黑色騎裝半蹲在溪邊清洗着背簍裡的草葉。
“小顧今天也在幫那老頭兒洗草藥啊。”
有一老妪背着衣物來這邊洗刷,見着他樂呵着打了個招呼。
這小顧是前些日子來世外谷的,還是自己找來的。也不知是怎的找到的,他剛來時埋汰得很,就隻有那張臉看着好看。
那日裡一堆人來瞧稀奇,要知道世外谷已避世百載,已經好些年不曾有外人自己進來了。要是進谷,那得是從山崖上跌下來或是有緣人才肯放了。
許多年前,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一路逃荒出來,被人逼到上邊懸崖邊上,失足落下來。
幸而被崖壁上橫生的樹攔了幾番,最後落下來被谷裡那個活神仙給撿回去醫活了。
她一無好友二無子女,沒有投奔的地方,也就在這谷裡住了下來。
谷裡有個活神仙,算起來,今歲得有七十來歲了,還是精神得很。
這小顧來時客客氣氣地到處問毒醫,她許久才反應過來,原來是來找那活神仙的。
隻是活神仙脾氣古怪,許多人都不會輕易去打攪他。這孩子執着得很,一日問不到就一直找,她看不下去才悄悄給他指的路。
随後,他就在活神仙門口站着,一站就是好幾日,不眠不休的。世外谷裡許多人都瞧見,活神仙一腳踹開門,将幾本書砸給他讓他滾去找這書上的草藥。
初時,也有谷裡的小丫頭瞧着他身闆正長得好,便靠近點。誰知這小顧躲得快得很,原來他就是為了自己喜歡的姑娘才來尋活神仙。
老妪蹲下身來,理好帶來的衣服,看看他洗的草藥,指着一簇草藥道:“這個找錯了。這兩個長得像,你要的那草藥在無邊林裡長的多,你怕是還得去重新找找。”
顧衍掏出書來對了好幾遍,才發現點細微的不同,他連忙道謝道:“多謝周婆婆了。”
周婆婆擺擺手,隻笑他:“我也是見你心誠罷了,我算着再等幾日,老神仙就該松口了。”
“對了,這麼些時候我還沒問你那姑娘是個什麼病症?”
顧衍的手一頓,将洗好的藥草放在溪邊石頭上晾着,垂下眼睫看着溪流裡濺出的幾點清水。
“是……蠱毒。”
周婆婆恍然,蠱毒這東西最不好解。她在此住了這幾十年了,早聽說活神仙早些年在外面被稱作毒醫,便是用蠱做引,以毒攻毒的解法。
難怪他會尋來世外谷。
蠱毒輕則被慢慢蠶食内裡,重則暴斃而亡。
無論何種蠱毒,也都是這兩個下場。
周婆婆心底裡歎了一口氣,活神仙雖叫活神仙,但也不是誰都醫,醫不醫的,都随他高興。
她也是運氣好,才得活神仙救命。
這麼些年,她都從未見過活神仙上趕着給别人醫治的。
“周婆婆,我便先去尋草藥了,再晚些我怕來不及。”
周婆婆點點頭:“快去吧。”
顧衍将石頭上晾幹的草藥收好後才往無邊林那方趕過去。
從無邊林往返,恐怕還要一個時辰,要趕在日落前将這些草藥給毒醫送去,他怕是還要更快些。
等他從無邊林回來,太陽已經落了大半。
木屋裡沒有動靜,顧衍就站在外面等着。
一直到太陽落盡,屋裡才傳來些響動,接着便有人推門出來。
毒醫名喚蔺棄,他掃了一眼背簍裡的草藥哼出一聲,讓藥童帶去整理了。
随後他攏着袖子,朝顧衍道:“你,将東院裡那些曬好的藥給我磨了。後院裡的芍藥挖好,再把豬草剁了喂個豬。”
顧衍一一應下。
見他這般,蔺棄便又多吩咐了幾句。
顧衍還是答好。
許是覺得煩了,蔺棄将袖子一摔罵道:“你煩不煩?煩了就滾!别在這裡礙我的眼。我說了八百遍生死有命,你非要逆了命數,人死就死了,不如等死了再讓我看看能不能救活?”
“可是……她不該啊。”
顧衍的手垂在身側,一點點握成拳:“她身上的毒,是娘胎裡帶來的。”
“知道自己身上有毒,還生下子女,那子女便該受着。”蔺棄站在檐下,冷眼瞧着他:“你當蠱毒是那麼好解的嗎?”
蔺棄冷笑一聲:“你以為我這些時日讓你日日找草藥是幹什麼?隻是為了讓你快滾。我說過我不治朝廷中人。”
“朝廷裡的人……哼。”
蔺棄轉身拉開門,卻聽顧衍重複道:“可是她不該。我不能替她做這個決定,可是……哪怕隻有那一線生機,我都想幫她握住。我孑然一身并無牽挂死了就死了,可是她該長命百歲。”
“她救濟百姓無數,興辦學堂,收留了許多無家可歸之人。她才十八歲,她不該被病痛所累,更不該死。”
蔺棄盯着他緩緩道:“那又如何?”
他“啪”的一聲關上門,靠在門闆上一字一句道:“天下不該死的人多了去了,不止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