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衍再回京都,已是一月後。
初時楊柳新發,此時已滿城煙綠。
顧衍回京後便徑直趕往鎮撫司,據宋無憂說,他一會來就将積壓的公務清理幹淨,随後便回了顧府。
霍青青指尖點在桌面,發出極輕的聲響聽着宋無憂報着顧衍行蹤。
宋無憂就比顧衍先回來十餘日。是十三樓中人将他帶回來的,十三樓離陵水最近的據點裡守着的是六堂中人,六堂中人輕功極好,樓中較為重要的青封情報便是他們傳遞。
這個據點位于距陵水兩日路程的官驿後面,按說不易被發現。
可那日确是受了傷。
能傷到六堂中人實力不可小觑。
再說宋無憂,那日便報陵水城中有長生教,可駐守在陵水之外的霍清風沒有半點消息。
消息怕是……被長生教攔截了。
長生教餘孽……
霍青青擡起手觸碰着腕間的玉镯,聽着玉镯發出好聽的聲響才覺着心中好受了些。
這幾日也不知為何,總是心神不甯。
霍青青起身叫住宋無憂,笑道:“你家顧大人,為何沒來霍府?”
宋無憂一時犯了難:“許是這幾日公務堆太多,加之有傷在身,不好那般邋遢來見霍姑娘。”
霍青青點點頭:“那你回去後且告知他,就說我三日後要離京解毒。”
“成,我記着。霍姑娘要是還有什麼事,就差人來鎮撫司找我便可。”宋無憂拱手一禮。
如今自家顧大人沒有空閑,他當照顧着霍姑娘些。
……
京都的春日最是好看,京郊桃樹一路,自山寺裡綿延到山腳下,這四月天裡花開正好。
霍青青乘轎而上,軟轎墊得厚實引人困倦,她便斜靠在軟轎中小憩。
過了約摸一刻鐘,便聽見霍十一清清冷冷的聲音自轎外傳來:“姑娘,到了。”
“辛苦了。”霍青青應了一聲,撩開簾子提着裙擺輕巧躍下。
霍十一默然收回手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
寺廟門口灑掃的沙彌見有人來,停了手中的掃帚作揖:“霍施主,請。”
“你認得我?”霍青青驚詫,這山寺她還是小時來過,如今已過十餘年了。
沙彌笑而不語,走在前面給霍青青引路。
他帶着霍青青一路前往正殿,待霍青青拜過,又将她迎到住持院。
“霍施主,請随意坐。小僧去告知住持。”
霍青青點頭笑道:“有勞了。”
小沙彌走後,霍十一俯身輕聲道:“姑娘,許久不來,這院子真是一點沒變。”
霍青青轉着腕間的玉镯子,眼眸微眯:“是啊,十多年了。”
“十一,你可記得那一年你才進霍府。”
“記得的,那一年的霍姑娘還是六歲的模樣,總有人誇姑娘可愛,說長大了一定不差。”
霍十一慢慢說着,腦子裡便也想起許多往事。
他是同逃荒的鄰裡到京都的,那時錦陽城裡流民四起。他那時候也就十歲的年紀,本就無父無母靠着吃百家飯長大,又逢鬧饑荒。
那時大煜也窮,撥不出錢款救災。
許多人就都跑了,往京都跑。
那時候路上,叔叔嬸嬸都說到京都就好了,京都能讓他們吃飽飯。
可……那時候誰都抱着自己的糧食不撒手,又哪裡會有多餘的分給他們?
他們逃了一路,一路上吃過草根樹皮,啃過野兔野鼠,最難過的時候就隻有那麼點清水喝喝。
他總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蜷縮在破敗小廟的角落裡。
叔叔嬸嬸也都不在了,路上,有人發了瘋一般,逮着人便咬。他們說,他是餓出癔症了。
他也被抛下了。
好多人,都虎視眈眈,看着他,等他死了好吃他的肉撐到京都謀生。
他也覺得,要不就死了吧。
百家飯,還他們就是了。
他已經沒力氣了,在最後那段時光裡,他恍惚看見一角青色的裙擺。
幹幹淨淨的,像是春日裡生機勃勃的煙柳。
青色的裙擺落在地上,沾了灰塵,一隻白皙纖瘦的手遞來一個面餅,手腕上還有兩個小巧的玉镯。
她說人人都有份,這些餅子頂餓。
餓極了的人,來不及思考就狼吞虎咽将餅吃幹淨。
那時候,很多人盯着她看,都被她帶着的侍衛吓退。
後來,很多人叫她活菩薩,說霍姑娘菩薩心腸。那一年的饑荒,霍家出力最多,錢糧都出,許多高門見霍家如此,便也跟着出力,給自己搏了個好名聲。
她将他們帶到京都,叫人挨着登記上他們的名姓。
登記之時到了他,他一時說不出自己姓甚名誰。
因為,那時候鄰裡都叫他小子。他沒有自己的名字,沒有自己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