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江南煙雨時。
檐下雨絲紛紛,将新抽綠的柳樹淋得脆嫩。
薛阮頂着一隻竹筐小跑進院,随手撣了撣身上的水汽。
屋内竈火還沒滅,她拾了幾隻幹柴扔進去,在鍋裡倒了些水準備燒熱好洗漱。
這一間土磚房東屋是她的卧房,西間住着方淩,中間的堂屋用來起居燒飯,堂屋後還有一個小隔間用作放雜物的地方,雖簡陋了些,但他們住着倒也足夠。
她剛進裡屋拿了幹淨衣服出來,門外又來了人。
“這雨下起來沒完沒了,真叫人陰乎乎的不舒服。”
方淩将油紙傘靠放在門邊,把懷裡護得緊實的布包遞給了薛阮。
“鎮上這幾日可興這料子了,我給你也扯了一塊,改日咱們去給你裁身衣裳去。”
薛阮打開布包,裡面是一匹桃粉點白的織錦,比之她身上這件粗麻衣好了太多。
但她隻看了兩眼就又原樣不動地包起來:“花這些冤枉錢做什麼,開店的銀子你不該亂花。”
兩人來到這文泉鎮已有兩年,最初兩人在鎮上找些零散活計便能維持生計,可薛阮知道這不是長久之事,方淩日後畢竟還要成家立業,總該給他攢些家底。
故而她将離開汴京時帶着的傍身銀子都拿了出來,準備給方淩在鎮上開家客棧。
如今,他們已在鎮上定好了鋪面,隻等過陣子整修一番便能開業了。
方淩毫不在意地坐在竈台前,将竈火又堆的旺了些。
“阿姐,改日咱們客棧開張,你總不能還穿這些灰撲撲的粗麻衣服去吧。”
這樣說來也有道理,薛阮見鍋裡水已滾起來,便拍了拍他示意他将水盛到浴桶中去。
她将布包裹好,準備收進裡屋,就聽到有人在屋外敲門。
門外站着的是村東周先生家的兒子周行,他手上提着一隻木食盒,看着開門而來的薛阮露出憨厚的笑容。
薛阮此時住的地方是文泉鎮外的一個小村落,這裡清淨也鮮少有外人來。
周先生是這村裡唯一一個讀過書的人,他們入村的第一天,就是他幫忙找了這間空置的院子讓他們住下。
薛阮回以笑容:“周大哥,什麼事?”
那周行生的高大結實,半點沒有他父親讀書人的文氣,更多的是農田莊稼人的質樸。
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今日我家宰了隻雞,我娘讓我送來些。”
說完急匆匆就将食盒塞進她懷裡,轉身就走,似乎很怕她再說什麼。
薛阮抱着食盒站在原地,不知是該追上去還給他,還是留下。
身後的方淩已經将熱水都盛到桶中,這會兒走過來将食盒接過去。
相處這段時間,兩人與親姐弟無異,故而方淩對她的事也都很清楚。
“這周行對你可真是殷勤的緊,隔三差五就要來送東西。”
“不過他也真是老實過頭了,來了跟你說兩句話就跑,我瞧他這耳朵根都紅透了。”
薛阮如何不知道周行的心思,隻是她對這些事實在沒有興趣,故而一直沒有戳穿。
她轉身将方淩推到東屋去,屋内窗下的方桌上擺着幾張簡易的圖樣,是她這兩日閑來無事時畫的鋪面示意圖。
“你瞧瞧來日客棧的鋪面要怎麼歸置,一會留下來一起用了午飯,下午咱們再去鎮上尋尋看有沒有合适的家具擺設。”
方淩被她按坐在桌前,他眼神盯着她認真問道:“每次一跟你提這事,你就顧左右而言他,難不成還在想汴京城裡的人?”
“他都死了兩年了。”
兩年前,他們先去了江南,奈何沒過多久,汴京的人就追到了那。
薛阮猜測是宮内派來追查他們的,無奈又與方淩輾轉來到了這個小鎮。
之後,京中的消息才緩緩傳到這來,盛顯帝駕崩,太子繼位,以及——昭南王不治身亡。
燕拓逸繼位後大施仁政,不久宮中傳來喜訊,新皇第一位阿哥降生,皇上大喜,一朝大赦天下。
薛阮與方淩這才終于确認汴京應是不會再來人追查他們了。
她大仇得報,卻沒有半分暢快之意,反而午夜夢回總能聽到那人說從未後悔救過她。
想忘記,竟這麼難。
薛阮聲音冷冽:“不要再提他。”
文泉鎮并不大,鎮上制家具的店鋪也就兩三家,薛阮他們一一去看過,心中已有了大概。
從最後一家鋪面出來時,天邊斜陽正紅。
方淩指了指對面糖水鋪,準備跟薛阮過去歇歇腳。
薛阮擡手擋住側臉的陽光,随後向對面走去。
而與他們擦肩而過的一波人,手中正拿着幾張畫像,上面畫着一名男子,與薛阮竟有七八分相像。
自來到文泉鎮,薛阮便換回女裝,她想要重新開始,換個身份也是個好的開端。
隻是方淩總不願她獨自在外,特别像是此刻已快入夜十分。
“阿姐,你下次沒有我作陪可不能這麼晚回去。”
文泉鎮外的鄉路,隻有或遠或近的蟲鳴和薄薄月光作伴。
路旁皆是旺密的樹叢,看過去黑黢黢一片,難免讓人心生恐懼。
可薛阮走在頭先,沒有丁點遲疑與害怕,反而嫌他走得慢,耽誤她腳程。
“你忘了你阿姐從前是做什麼的了?”
“就算真有劫路害人的,遇到我也隻能算他們倒黴。”
這兩年隐沒在這村野間,方淩已快把她跟普通女子一樣看待,這會提及他才回晤。
“話是這麼說,可我今日……”他話到嘴邊,終究還是沒說完。
畢竟隻是捕風捉影,萬一并不是,他說出來隻會讓她徒增煩憂。
一路月光鋪到院門口,薛阮遠遠就看到那站着個人影,分辨起來像是周行。
“這麼晚了,周大哥找我有事嗎?”
方淩白天見他來了一回,這會他又在這,不免心裡有些不虞。
“大晚上守着姑娘家的門前,這是什麼急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