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張白布規規矩矩的鋪陳在地,下面凸顯出來的形狀代表着這些曾是一例例活生生的人。
薛阮提着一口氣,拼命壓制手上的顫意,緩緩掀開一張,快速撇了一眼又迅速蓋了回去。
說不出是松了口氣,還是心更緊了,眼前還有不少未曾看過的白蓋布,她匆匆走向下一個。
然不過翻過幾張,薛阮便忍不住,站起身别過了頭。
竹岐将她拉出去,擡手輕輕在她肩膀拍了拍。
“你在此等我,我去看。”
她扶着一株梧桐,視線時不時看向竹岐的方向,每當他仔細辨認時,她不自覺便屏住呼吸。
甚至手指因過分用力而變得青白。
風吹梧桐,枝葉沙沙作響時,薛阮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字。
見到潘仁的一瞬,薛阮的心重重一沉,她步履急切地迎上去,抓住他的雙臂問他。
“他呢,他怎麼樣了?”
“你說話!”
薛阮從未如此疾言厲色,似乎一刻也等不得。
潘仁欲言又止的樣子更是讓她心如火煎,她的手不自覺用力,直到身後竹岐過來拉開了她。
“你們随我來。”
距離善堂不遠停着一輛馬車,此刻車廂門半敞,大約能看到裡面的情景。
薛阮遠遠瞧着,随即推開竹岐扶她的手,幾步過去提起裙擺迅速跳上馬車。
車廂内的半塌鋪着厚厚的軟墊,燕君堯無聲無息地靠在厚枕上,哪怕她跳上馬車的動作讓車廂晃了幾下,他仍阖着眼。
不過幾日不見,他肉眼可見的面容灰白,迅速消瘦下手背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見。
緊閉的雙唇幹涸蒼白,薛阮轉頭找到旁邊矮幾上的茶盞,從懷中抽出手帕來沾濕,輕輕在他唇上點了點。
他還活着,活着就好。
薛阮暗自松了口氣,回身看向竹岐。
“你來瞧瞧吧,我去找地方将藥煎了給他服用。”
竹岐神色斂肅,止住她想要下車的動作。
“不急,我先看過再說。”
他撩起衣袖,認真診察燕君堯的脈象,臉上表情有些莫測難辨。
半晌,他收起手又輕掀了下眼皮瞧了瞧,随後問潘仁這幾日他的狀況。
“主子前幾日剛回來時就已渾身無力,喉嚨痛啞,很快就升起高熱。”
“那時我們并不知公子你已回到鎮上,之前主子曾在胡德城尋到一名曾是太醫院院使的老太醫,他給薛阮姑娘配了緩解時疫症狀的藥方。”
“于是,我們連夜去找了那位老太醫。”
“隻是,主子當時病程正緊,老太醫一時半會也沒有更好的法子。”
“最好的還是先用緩解症狀的方子暫時壓制,但……”
潘仁沒再說下去,薛阮卻明白了。
“但所有的藥他都給了我。”
實在是那老太醫在宮中行醫慣了,開的方子藥材名貴又不好找,特别是在時疫盛行之時。
上次潘仁就有私心想留下兩副,起碼有個應急。
可燕君堯哪容得這些,藥皆悉數給了薛阮。
經過原委竹岐聽得清楚,他回頭瞧了薛阮一眼,她卻渾然未覺,隻默默盯着軟塌上的人,眼睫顫動卻始終不曾移開視線。
他起身跳下馬車,将随身帶着對兩副藥一起拿上。
“以他如今的态勢,這點藥可治不成。”
“你且在此看着他,我去想辦法。”
薛阮心急情切,回身攔住他。
“那也該先給他熬上一副藥喝下,他這個樣子如何還等得?”
竹岐思索片刻,将兩副藥都給了潘仁。
“要喝就都熬上,你的時疫之症還差三副藥,正好與他一人一副。”
見她又要開口,竹岐直接擡手示意她不必再說。
“你這病症若不治好,他這些罪也就白遭了,心思也白費了。”
聞言,她不再多言。
初夏正午,太陽直烈毒辣,軟踏上的燕君堯鬓前沁出細密的汗。
薛阮時不時探探他的額頭,生怕是時疫引來的高熱又複發了。
手帕一次次拭過,薛阮開始低聲嘟囔着什麼。
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與人吐露心聲。
“這時疫之症來勢洶洶,在客棧之時你如何忍得,竟讓我半分沒能察覺。”
“那藥既然如此名貴難尋,你怎得非全給了我,就不知給自己留條後路。”
“我少喝一兩頓又不會馬上如何,可你……”
路邊蟲鳴聲聲,薛阮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将飛進來的幾隻蠅蟻轟了出去。
她明知竹岐不會這麼快回來,卻仍忍不住向外張望。
城外鄉野小路,安靜通曠,看不到一點來人的迹象。
薛阮郁郁轉身,卻發現燕君堯已睜開了眼。
他緩緩看過來,唇角微動似乎想笑,隻是扯到唇上幹裂處,那動作又停了下來。
“你怎麼在……”一句話未完,一串壓抑的咳便從他胸腔傳來。
薛阮連忙過去,擡手在他胸前順了順,又将一旁的茶盞送到他嘴邊。
就着她的手,燕君堯低頭喝了兩口,這才止了咳。
“你怎麼樣,頭暈不暈,身上有力氣嗎?”
時疫症發時是什麼樣薛阮很清楚,她隻顧問他,生怕誤了他的病。
燕君堯緩緩眨了眨眼,低聲應她:“都很好,你别急。”
這話一聽便知是哄她的,他的聲音又虛又輕,就連想坐起來的動作都緩慢而勉強。
薛阮将他向上扶了扶,又幫他整理了身後的墊枕。
“竹岐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