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确實不該來。”
“他不願以如今面貌面對你,也不想做你的拖累。”
“就算你施舍善意,還是一早回去吧。”
“他經不得多少波折了。”
薛阮如何不知曉,可她那生澀苦竭的仇恨與無聲蔓延的情感始終在互相較勁。
她以為自己該放下,能放下。
可午夜夢回,看到他蓦然消失于火場中,她總會猛然驚醒,心有戚戚。
若算起來,今日她看到往昔仇敵如此困頓落魄,應該心生快慰,長舒郁氣。
可心底的酸澀悶痛猝不及防地擊碎她的僞裝。
是了,當年若不是他救她于水火,那麼薛家九十三口便無一人生還。
聖意之下,皇命難違。
他洗去她的記憶,将她隐姓埋名掩護在自己的羽翼下,他教她不擇手段地活下去,将她打磨成最堅銳的利器,讓她手刃仇敵,再全身而退。
恨有,感激亦有。
薛阮苦笑着走到潘仁身旁,目光越過院牆,看向隔壁的木槿花枝。
“潘仁,你知道我今日見到他第一眼想的是什麼嗎?”
“他這樣孤零零坐在那,不聲不響,仿佛世間再無從依絆,無所留戀。”
她秀眉挑起用力向上看:“我該早些來的。”
薛阮就這樣住下來。
她書信一封寄給方淩,說她暫居杭南,讓他不必擔憂。
杭南水土養人,水漓汀苑中更是清靜無擾。
任何煩緒憂思在這裡都會被抹去棱角,薛阮漸漸也變得像燕君堯一般安靜。
甚至,兩人院中賞花可以幾個時辰不說話。
這日,薛阮尋了幾塊石闆,在院中敲敲磨磨。
寝殿前的台階出入總是不便,她想将其墊平整些。
燕君堯坐于木槿樹下,一陣風過就有幾片嫣粉花瓣落于他懷中,他一片片拾到手心,竟默默瞧了半晌。
木槿花朝開暮落,常被人叫做短命花,薛阮覺得意頭不好。
“明日我去尋幾盆長壽菊來。”
他身體如何自己豈會不知。
将手心的花瓣拂到地上,他低聲回應。
“不必費心這些。”
潘仁曾跟薛阮交代過,他如今身體損耗過度,隻能以藥養命,好與不好皆無定數。
可大喜大悲的刺激,絕對于他百害無利。
故而,她什麼都由着他。
是夜,天晴星朗。
荷塘蛙叫,樹上蟬鳴。
薛阮突然來了興味,将燕君堯帶到屋頂賞月。
她屈膝而坐,支着下巴望天。
“那年秋獵,蘇卻瑤擔心你手傷跑來問話,我醉酒膽大,将她搪塞回去。”
“那時我就在想,憑什麼就因為她是世家小姐,就能名正言順的站在你身邊。”
“而我,隻能無名無分,憑着酒意向你撒瘋,才敢說幾句真話。”
她的眸子,在月下像熠熠生輝的星,看向他時澄澈無比。
燕君堯靜坐于她身旁,雙手扶膝,始終垂眸不語。
“可今日,在你身邊的卻仍是我。”
她歪着頭,語氣輕快:“這樣說,我也該有名有分了。”
冗長的沉默讓薛阮臉上的笑漸漸消散,燕君堯終于輕咳一聲開了口。
“阿阮,你不必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
聞言,薛阮眉心一皺,單手撐着屋頂側身看他。
“我自然不願。”
“有哪家姑娘,對方從未表露過心意,就心甘情願嫁的?”
燕君堯為她默默做過許多事,甚至舍去半條性命去成全她,可他卻不曾當面對她訴過情表過意。
此刻,月盈風清,似乎一切都恰如其分。
薛阮望着他,有種咄咄逼問的氣勢。
“燕君堯,你對我可有喜歡?”
她問出這句話,突然耳邊風過蟲鳴的聲音都淡了下去。
可片刻之後,他擡頭看向夜星,嗟歎一句:“已是過去。”
薛阮蓦得半直起身向他的方向欺身過去,兩人之間驟然面對面,燕君堯似想向後躲避,又被她一把抓住手臂。
今日她本用了心思打扮,特意穿了鵝黃暗花紗裙,可此刻也顧不得淑女姿态,頭上的海棠流珠簪随着她的動作繞成一團。。
“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說一遍。”
薛阮的身影擋住大半月光,燕君堯的神色掩在暗處,隻有一雙如墨的眸子依然清亮。
他唇角微動,複又抿直。
一縷鬓發随着薛阮低頭的動作落在他的臉側,燕君堯偏頭去躲,卻被薛阮擡手轉了回來。
她好似作惡般,湊得更近,近到兩人呼吸相聞。
高挺的鼻梁下便是他那雙薄唇,不過須臾薛阮便憶起那唇溫潤柔軟的觸感。
反正箭已在弦上,薛阮幹脆眼一閉頭一低,有些莽撞的吻了上去。
她的動作毫無章法,雙手從最初抓着他的胳膊,變為扶着他的肩膀,直至整個人落入他的懷中。
兩人分開時,連氣息都變得又亂又燙。
薛阮靠在他胸前,手指摸上他的脈搏,随後莞爾一笑。
“你再說不喜歡?”
耳邊的胸膛傳來輕微震顫,薛阮聽到他不甚悅耳的聲音緩緩道來。
“嗯,是我扯謊。”
“卻非喜歡,是愛。”
他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