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幾乎沒有影子。
即使是中午12點的陽光也不該是這樣,讓人覺得不真實、甚至有些荒誕,像是走在夢裡。
右邊傳來銀鈴般的笑聲。
路德扭過頭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臉和斑斑點點的雀斑。
“你真可愛。”她說。
“什麼?”路德從她眼中看到了一絲調笑的意味,這與這裡甯靜壓抑的氛圍格格不入。
“明明是每天都見到的場景,你的眼睛裡卻充滿了新奇與探究。像個充滿激情的小孩子,真可愛。”說着,她挑起尖尖的眉梢,“我要給你發送□□通知單,可千萬不要拒絕呦~”
什麼?!
嘶。路德臉頰輕微抽搐,剛剛上岸不小心撓破了他的胸口。
散完步後,大家不約而同地在巨大的環形中央廣場入座。9點的鐘聲敲響時,廣場中央的高台上突然顯現一個人影。
那人坐在玻璃制的椅子上,整個人都籠罩在純白的罩袍中。
“大恩主。”人們紛紛起身行禮。
路德混在人群中毫無違和感,這場景于他而言太熟悉了。
很快,大恩主開始為他們講授玻璃城市的由來。
二百年前發生了一次大戰,人類向彼此投擲了自己擁有的所有武器——包括放射性武器。
他們不要錢似的将天價武器投擲到對方的領土上,不計後果地摧毀對方的電力系統、水庫、糧倉,甚至核電站。就算隻剩下一架飛機,他們也要用來相對方的土地上播撒紅劑——一種可以完全摧毀土地一切動植物的緻命毒劑。
所有的國家都被消滅,所有城市都變成了荒蕪的鋼鐵叢林。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存活下來的植物和動物都在紅劑和核輻射的誘導下發生了變異。
于是幸存的還未變異的人類聚集起來,用高抗玻璃牆将自己圍起來,再用高抗制成房子居住,以期能避免變異。
“我知道這樣很不方便,但又能怎麼辦呢?”大恩主聽不出情緒的聲音突然高昂起來,緊緊抓住所有人的情緒。
他的語氣聽起來很平常,甚至有些讓人昏昏欲睡。但路德知道,這個人的語調和節奏都經過專業的特殊訓練,是最容易讓人聽進去的。
“我們為抵抗前人造下的孽障付出太多了!我們用綠色高牆把自己關起來,住在高抗玻璃房裡,緊緊遵守着‘守時戒律表’,仍然抵擋不住緩慢變異。”
......
守時戒律表。
路德想起房間牆上挂着的,金底紅字的表格。
08:00散步
09:00誦讀
11:00午飯
12:00散步
13:00午休
14:00體檢
16:00散步
17:00工作
18:00晚飯
20:00散步
21:00休息
......
每天8點起床,一天上班1個小時。
什麼人間疾苦!真是太沒人性了!
蹲在路德腳下的上岸疑惑地擡頭,突然覺得假神父的心情變好了。
路德的心情确實不錯,他甚至在大恩主提問“誰想發言”時站了起來。
路德在大恩主的召喚下走向高台,他的眉眼微彎,環視四周的目光欣喜含情,讓台下的人不由發出贊歎。
“你有什麼感想或疑惑,請大膽地說出來吧。大恩主為你的積極勇敢感到驕傲。”大恩主做了一個怪異的手勢,似乎是在賜福。
路德不着痕迹地躲開,餘光并未在他罩袍下的容貌上多做停留。
他推了推眼鏡,說道:“我每天都能看到挂在房間牆上的‘守時戒律表’,這不由得讓我想起古人畫在神聖教堂裡的壁畫,如此華麗、精準、美好。總讓我不禁想要吟唱或者祈禱,隻恨我不是一個詩人,寫不出足以贊美它的詩歌。”
路德的聲音與以往大相徑庭,雖然他平日的嗓音也十分低沉好聽,但卻總裹着一層懶意。
可現在,他沉下氣息、打開胸腔,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帶着蓬勃的激情。他将語氣節奏控制地極好,既不會讓人乏味,也不會過于激昂讓人疲憊。
他像是一位訓練有素的國家級播音員,不!這還不足以形容他的技巧。
他更像是一位世界級的傳銷者,隻憑一張嘴,就能讓所有人将靈魂獻祭。
路德在衆人的注目下為“守時戒律表”講了一篇光榮的贊歌,他抹掉眼底激動的淚水,“守時戒律表就是我們帝國的心髒與脈搏,它像一架巨大的精密儀器,将我們每個人都變成人類史詩中的六角鋼鐵英雄。就讓我們永遠地擁護守時戒律表,在它的指引下再創人類的輝煌世紀吧!”
台下人靜默片刻,大恩主的掌聲在身後響起,随後無數掌聲同時響起,紛紛贊美着守時戒律表。
隻有上岸注意到,路德默默比了一個祈求原諒的手勢。上岸通過口型猜測,他在向抛棄他的舊神忏悔。
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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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時整的報時鐘聲響起,掌聲戛然而止。所有人一齊站起來,踏着統一的步伐往外走。
他們步伐整齊、面容呆滞,遵照這守時戒律表的規定在同一小時走進食堂,再在同一分鐘坐到餐盤前,在同一秒鐘将飯勺送進嘴裡。
甚至,連咀嚼的頻率都是相同的。
正如路德所說,所有人都被名為“守時戒律表”的東西吞噬,變成整齊劃一的六角螺釘,組成了名為玻璃王國的巨大機器。
這根本就不是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