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唱陽渾渾噩噩回到村子裡,原本不清楚俞燈青和老叟的去向,在村中轉了一圈,很快發現蹲在别人家門口的明茴。
明茴領他進去時,老叟還沒醒,俞燈青見他倆進來,示意兩人把門關緊些。
“阿翁沒事吧,他身體一向不大好。”明茴圍到床邊,貼心地伸手去探老叟額頭,壓低聲音問。
“明老伯沒有大礙,隻是驚悸過度昏過去了。”俞燈青悄悄給殷唱陽遞個眼色,并偷偷傳音:
「他痼疾纏身,已是壽數無多了。」
殷唱陽聽見神識内的傳音,輕輕一頓。
村子裡的土牆隔音并不好,隔壁的歡聲笑語飄來,明茴伏在老叟榻邊,蜷曲成一團,單薄的脊背高高拱起,透着股蕭索與凄涼。
直到一隻手撫過她的頭頂,明茴慢慢擡起頭,才發現老叟不知何時已然醒來。
“阿翁,你有沒有哪不舒服?”明茴抓住那隻幹癟松弛的手。
老叟費力抽回手,摩挲她的發梢:“都是大姑娘了,要穩重成熟些,知道嗎?”
“我還小,還能多陪陪阿翁!”明茴賭氣般将臉埋在被子裡,并不擡頭。
“兩位恩人,小老兒有一事相求。我這把年紀,如今又沒了居所,隻希望兩位能帶上我這孫女,當個婢女使喚就好……”
老叟抹了把臉,借此掩飾話尾的顫抖。
明茴驚叫一聲:“阿翁,你瞎說什麼!”
卻被老叟強硬打斷:“小孩子家家,大人講話别插嘴!”
“你剛才還說我已經是大姑娘——”
老叟沒管她,固執地盯着殷唱陽和俞燈青兩人,目光像要把他倆燙出個洞:“不知二位恩人願不願答應。”
殷唱陽明白,這是在托孤。按俞燈青的說法,這老叟命不久矣,最後的栖身之處還被自己給毀了。
心中的沉重無以複加,他感到一種細密的痛苦,為何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賀殊行會做這種蠢事嗎,連心魔都不會犯如此低劣的錯誤!
他犯的錯不能不彌補。
殷唱陽于是鄭重地說:“好,我會照顧好她的。”
老叟松了口氣,無力地倒回床上。
“我不跟人走!”明茴接受不了,沖出房門。
“……這孩子就是脾氣太倔,”老叟咳嗽兩聲,“一會就好了,兩位恩人不必費心去找。”
“瞞着她未必是件好事,”俞燈青幫老叟拍背順氣,“讓她留下來再服侍您一段時間吧,不然她或許會抱憾終身。”
“兩位公子心腸和善,願意帶上她,等小老兒去了,撇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待在村子裡,誰還能為她打算呢?”
老叟說着說着,眼睛漸漸濕潤,他用粗粝指腹抹了下眼角,佯作不在意地說:“這孩子本就和我沒有血緣,我兒命苦,剛娶妻,就和媳婦一齊染了疫病,都沒了。”
明茴是他從河邊荻花裡撿回來的女嬰。
老叟回憶着他當時撿到明茴的情形,殷唱陽看見他灰白的頭發,漏風的牙齒,以及粗糙的手指骨節。
整個人明明再蒼老不過,在提及沒有血緣的孫女時,臉上卻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
殷唱陽被這光彩灼傷。因為他的剛愎自用,他傷害了無辜之人。
無法再多待下去,殷唱陽起身,尋了借口:“天快黑了,放她一個小丫頭在外逗留,終歸不安全,我去把她找回來。”
他匆匆地走了。
冬日裡天黑得早,村子裡并不點燈,月上梢頭,樹影憧憧,殷唱陽邊走邊盯着腳下,地上的影子張牙舞爪,漸漸逼近——
确實有一隻手伸過來,在搭上殷唱陽肩膀之際,被他輕輕躲開。
心魔并不氣惱,和殷唱陽并肩而行。
殷唱陽心裡憋着火,走了一陣,終于停下來,眼神如刀,剜着心魔:
“你給我從哪來就滾回哪去!”
心魔聞言笑了起來,那張臉在月色下瑩白似雪,無端地多了幾分妖異:
“這世上豈有這麼好的事,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殷唱陽猛然攥緊拳。
但對方是不服管教、肆意作亂的東西,雖不願承認,可越是陰暗扭曲的心思,越會壯大對方神魂。
心魔以混沌惡念為食,不能再滋養他,更不能随意動怒。
殷唱陽一言不發,掃來的視線格外冰冷,看心魔如同在看死人。
村子裡很快就搜查完,并不見明茴蹤影。殷唱陽于是沿着微微結冰的河流,一路向村外走去。
他仔細檢查沿途河流,擔心明茴會因為夜色昏暗而落水。
走了一程,周圍漸漸人迹罕至,再擡頭時,他目睹了遠處的火光。
那簇火在冬夜裡熊熊燃燒,随風擺動,以至于濃煙也順勢飄了過來。
在暗淡夜幕裡,明亮燃燒的火焰能奪走所有人的注意,殷唱陽不自覺往那邊靠近。
那沖天的火光明麗絢爛,越是靠近,越是和當年農莊上的大火重疊。
殷唱陽雙眸裡躍動着火光,他直直往前走,在察覺到熱浪撲面時,一隻手及時拉住他:
“再往前走,就要葬身火海了。”
心魔淡淡道。
那張臉和賀殊行一模一樣,當初正是賀殊行把他帶出火場的,他無法忘記當年那場大火,更無法忘記過去的窘迫和低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