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唱陽盯着心魔的臉,一字一句道:“放手。”
手上的觸感頓時消失,殷唱陽肩上一輕,靠近火焰也難以抵禦的陰寒之氣消散了大半。
轉過頭時,他看見了靜靜站在一邊的明茴。
殷唱陽眼皮一顫,但明白心魔已經離開,故作鎮定地問:“這火是你放的?”
“是我。我一直想燒枯萎的茅草,可阿翁不給,現在不管他給不給,我都燒了,”明茴轉頭望向熊熊火焰,“是不是很漂亮?”
殷唱陽應了一聲。他站在熊熊大火前,伸手觸碰火焰,手上浮現出微光,卻連一點傷痕都沒留下,明茴驚訝睜大眼。
“我已答應你祖父,要帶你走。我是修行之人,不需要你為奴為婢,你身上也有仙緣,跟我走後,自可以學習修行。”
“你原來是仙師!”明茴好奇道,“那和你一起的那個哥哥也是嗎?”
殷唱陽颔首,明茴面上難掩激動道:“我聽大人們說,仙師可以起死人,肉白骨,此話當真?”
修行到一定境界,是可以祛除凡人的某些病痛,但生死之事,即使身為修行之人,也不得輕易幹涉,違背者将付出沉重代價。
“并不能,起死回生豈有這麼容易,”殷唱陽沉吟道,眼見小女孩的神色越加失望,他話鋒一轉,“不過,若能得到某些天材地寶,倒是可以使人延年益壽。”
明茴的雙眼驚喜放光,她小心翼翼從懷裡摸出一個包好的手帕,解開後,取出小小一物。
殷唱陽接過那石子大小的東西,定睛一看,是一顆牙,再擡眼時,明茴的眼淚已經盈出眼眶。
“那,那學了仙術後,可以讓阿翁的牙齒重新長出來嗎?”明茴微微哽咽,努力壓下泣音,“阿翁還沒跟我享受到好日子呢!”
殷唱陽一怔,他思忖片刻,慎重回答道:“或許可以。”
他其實并無把握。
“我跟你走,”未免臉上流出的更多淚水被殷唱陽瞧見,小女孩明茴轉身面向火光,“那……那我以後,還能再見到阿翁嗎——”
“我不知道。”殷唱陽輕聲說。
很多年前,在他費盡周折,得到兩枚延壽丹後,他托人去凡間打聽父母下落,才得知兩人已經去世。
為什麼這麼早就死去?一直以來,殷唱陽憋着一股氣在宗門苦修,為了能早日進秘境,尋找煉制延壽丹的材料,他吃了很多苦頭。
在他終于要達成所願之時,卻告訴他,他的父母早已去世,從此他再不能洗刷恥辱,在那兩人心裡,他永遠是無用的喪家之犬。
他本想留着他倆的性命,等他倆服下延壽丹後,他有很多手段慢慢和他們清算,未曾想兩人就這麼輕易死去。
曾經暢想過很多次的揚眉吐氣,最終不過是鏡花水月。
而明茴與他不同,比那時的他更年輕,更鮮活,家中還有人在記挂她,或許她能擁有更好的結局。
殷唱陽想到這,眸光沉沉,在芥子袋中一通翻找,最終找到了一個塵封已久的木盒,他輕輕打開,那裡面呈放着兩枚丹丸,盒子的絲布内襯已經微微泛黃。
顯然這木盒連同丹丸,都是久遠之物了。
他取出一枚丹丸,鄭重放在明茴的掌心,低聲囑咐:“這藥丸讓你祖父服下,能讓他延年益壽,多活數十載,但這事絕不能被第三人知曉,否則天道會懲罰你我。”
殷唱陽說得嚴重,其實隻是怕明茴胡亂宣揚,以至于給家裡招來禍端。
“我一定不告訴别人!”明茴握緊那丹丸,拼命點頭,臉上的淚痕還沒幹,神情似哭似笑,“太謝謝您了!這樣、這樣阿翁就能等到我回來了……”
她泣不成聲,殷唱陽想了下,把手放在她頭頂笨拙地摸了摸。
寒鴉飛過,一大一小兩道人影結伴往回走,沒入夜色冥冥的村落中。
*
是夜,殷唱陽坐在馬車車廂内,靜心打坐,偶爾一睜眼,就能看見明茴靠着老叟,兩個人腦袋正挨着車壁,一點一點,陷入好眠。
在臨行前,殷唱陽和俞燈青去鎮上租賃了馬車,又買了個一進小院,回來百般勸解,才把老叟和明茴一齊接走。
兩人本打算将地契交到老叟手裡,在他的極力推辭下,轉而送給了明茴,老叟可以去鎮上的新家安度晚年,至于明茴,即使修仙不成,這個小小的院落也能成為她最終的安身之所。
明茴在走時一步三回頭,她對這個自小長大的村落充滿不舍,淚水漣漣。
殷唱陽站在村口,輕松舉起明茴,讓她坐上自己的肩,在老叟一連聲“使不得,死妮子快下來”的驚呼聲中,沖明茴淡淡問:
“看清楚了嗎?”
明茴坐在他肩上,拼命點頭,這片撫育她、供養她長大的土地被她盡收眼底,直至此刻,她才發現,原來它比記憶中要狹小得多。
“隻要你想,終有一日會回來的。”
殷唱陽放下她,舉步走向遠處。
明茴怔怔看着對方背影,盡管她不通文墨,不會詩書,然而在這一刻,她體會到了鄉愁。
最終她咬唇憋回眼淚,用力擦去臉上殘餘的淚水,攙着老叟上了馬車。
……
車輪骨碌一下,似乎卡在了石頭上,整個車廂一颠,殷唱陽睜開眼。
他和俞燈青輪流趕馬車,對方忙碌了許久,現下該換他趕車了。
殷唱陽拂開車簾,一陣淡淡的香氣充盈鼻端,殷唱陽皺眉看過去,才發現俞燈青一直癱倒在車闆上,臉正朝向自己,雙眼緊閉。
殷唱陽聽見自己牙齒磕哒磕哒的打顫聲,他望向車夫的位置,雪色與月光下,那人通體泛着淺淡瑩澤,像雨霧一樣。
馬車還在一路疾馳,接近透明的人形靜靜駕着車,伴随着馬兒響鼻,他回過頭來,将缰繩交到殷唱陽手裡。
他的神色專注又虔誠,聖潔如同神祇。殷唱陽被這奇異迷幻的景象所震懾,一陣又一陣心悸像海浪般撲打過來,他對此無所适從,微微眩暈。
等他緊張回望車廂内,才發現所有人都還在熟睡。
再回頭時,心魔已渺無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