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失去對外界的反應後很難感覺到時間流逝，意識飄在虛空裡，像是被牽引着，來到一扇門前，開門，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片虛無的白色。

蕭柏星走了進去，同樣，她也感受不到空間的存在，隻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無邊無際。

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終于出現了一些畫面。

蕭柏星看到她的身體原原本本躺在改造台上，周圍的儀器亮着燈，但喬茜已經解開了辮子，顯然改造已經完成了。

她的外貌沒有改變，還是那張熟悉的臉，但她此後的人生将不會再受病痛的困擾。

艾斯特爾也換回了原有的芯片，醒過來後擔憂地看着蕭柏星，蘭斯特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時不時看向她。

她們試着激活芯片，但蕭柏星一點醒來的迹象都沒有。

蘭斯特急得從椅子上站起來，惡狠狠盯着喬茜：“你做了什麼？”

喬茜高舉雙手：“冤枉啊，我可什麼都沒幹。”

眼看蘭斯特就要動手，米娅趕緊攔在兩人中間：“不用擔心，應該是博士設定的程序，蕭柏星的生命體征很穩定。等着吧。”

蕭柏星同意她的話，因為下一秒，她看到了博士。

博士和她長得并不像，多了幾分成熟，盡管在笑，但嘴角堆滿了哀苦，頭發也變得有些灰蒙蒙的。

她穿着實驗服，雙手插兜站着，蕭柏星需要微微仰頭看她。

“應該不用做自我介紹了。”博士開口，“要坐下聊嗎？”

“哪來的座位？”

“并不是非得看見，才會存在。”博士解釋，“想象力是無邊無際的，理論上來說，在意識空間裡，能夠想到的都會實現。”

蕭柏星信了，坐下去，果然沒摔個大跟頭。

“現在的你隻是數據，還是保留了一部分意識？”蕭柏星問。

“隻是數據，通過演算和你進行對話，不過不用擔心，你可以當作和我本人在對話，我已經進行過很多次計算，你的問題我都能解答。”

“你總是這麼有自信嗎？”

“也不總是這樣。你應該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很多時候都抱着最壞的打算，然後不斷降低期待，但好在，每一次的結果勉強能讓自己滿意。”博士說，“我和你不會有太大區别。”

“我和你不一樣。比起未來，我更在意眼下發生的事。”蕭柏星反駁，“你一直是朝前看的那個人，很少回頭，很少揪着過去發生的事不放，是因為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改變過去嗎？”

“是。對我來說，自從我接受了循環存在的事實，就沒考慮過過去，因為那些事已經發生了，包括我的誕生，也包括我一開始的選擇。”博士說，“我沒法知道第一次循環開始的時候，我抱着什麼樣的念頭，在此後一直嘗試拯救世界，因為我沒辦法像你一樣，和最開始的自己對話。”

“我能計算出未來将會發生的循環的次數，但沒法算出過去的億萬年間，循環發生過多少次。”博士繼續道，“并不是每一次都由我發現循環的存在，也并不是每一次都由我進行打破循環的嘗試。命運沒有一直選擇我，是我一直緊抓着它不放，朋友們都說我很偏激，我明明也可以像其他人那樣被蒙在鼓裡，什麼都不做。”

“是米娅說的？”

“不光是她，我聽過很多類似的評價，但我不能因為她們說了什麼而停下。”

“我就是這樣的人，接受自己相信的，反駁自己不信的，然後被所有人的質疑推着走。”博士頓了頓，“很幸運，大部分時候，我是對的。”

“一定是對的嗎？”

博士笑了下：“好吧，相對正确。真沒想到你邏輯這麼嚴密。”

蕭柏星又問：“在那個的時空，也有一個過去的我向你傳達信息，讓你進行跳出循環的嘗試嗎？”

“當然有，不過她是在2152年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博士頓了頓，像是在回憶，“那家夥穿着破破爛爛的衣服，少了一條胳膊，神色特别慌張地拉住我，我都以為自己被精神病纏上了。”

博士的一生中很少有被吓到的時候，更别說她當時隻是一名普通的大學教授，這樣的身份在一衆賽博格中很卑微。

一個奇怪的人跑過來，拉着她說了一堆認知以外的事，博士覺得，蕭柏星現在的震撼應該不比自己當年少。

所以博士很理解蕭柏星的心情，也出于對她的尊重，決定和她當面談談。

“她對循環的理解很簡單，認為那就是一個巨大的莫比烏斯環。人類，或者說地球，不間斷地在環裡運動，從起點走向終點，循環往複。”

“她進行了幾次實驗，嘗試疊加宇宙中的能量，讓時空扭曲膨脹，以此來改變未來的走向，就像變更火車軌道一樣。但她的實驗以失敗告終，她所在的時空的科技水平不足以讓他們積蓄那麼龐大的能量，突如其來的爆炸吞沒了整個地球，她拼盡全力逃了出來，但身體失去了和原有時空的聯系，開始一點點崩壞，這就是循環的自我平衡，誰都沒辦法逆轉。”

“她隻來得及告訴我循環的存在，然後拜托我進行新的嘗試。當時我并不在意，滿心想的都是，我才不要承擔全人類的命運，這份責任太重了，一定會壓得我直不起腰。”博士苦笑，“事實證明，我的預測是正确的。”

幾百年的絕望與迷茫，令她無比疲憊。

“但你最後還是這麼做了。”蕭柏星說。

“是啊，不是不得不做，而是我自己選擇了去做。你也可以說我叛逆，我一向不喜歡被人牽着鼻子走，我讨厭被決定了的人生，而且不止是我，還有我在意的人。”

蕭柏星看了她幾秒，說：“我沒法說你的選擇是正确的，但絕對不是錯誤的。總要有個人承擔這一切，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謝謝你能理解我。”博士漸漸收斂了笑意，認真地問，“你決定好了嗎？我很抱歉，擅自造成了這些，但我不能後悔。我想你應該清楚，不論如何，下一次循環開啟後，世界上再也不會有蕭柏星這個人了。”

“這個結果是我造成的，所以我不會強迫你，你可以選擇繼續在原有的時空，過完自己的一生。”

在經曆過二十億八千次的循環後，博士選擇接受一切可能性，也包括蕭柏星不會按照原有的計劃，替她進行打破循環的嘗試這件事。

“我死了，循環還會繼續，這對我和你來說或許是解脫。但你想保護的所有人，還是會被困在循環裡，甚至忘記你的存在，這樣的結果，你甘心嗎？”蕭柏星問。

博士沒有回答，隻是靜靜看着她，眼睛緩慢眨着。

過了好久，博士才開口：“你甘心嗎？”

“當然不甘心。”蕭柏星回答得很快，這個答案已經在她的腦海裡盤旋了一天一夜，不過她并不打算像博士一樣，為了一個虛無的未來付出一切，“我說了，我更在意現在。我在意現在的一切美好，在意我遇到的每一個人，也在意過去帶給我的美好記憶。”

“我不打算給她們關于未來的任何承諾，我能做到的，是守護她們的現在，還有她們過去所有美好的記憶，其中也有關于你的部分。”

博士彎了彎唇：“看來你已經做出選擇了。”

蕭柏星看向她的目光堅定，點了點頭。

芯片被激活後，她接收了博士的全部知識，還有她計劃的全貌，利用博士現有的知識，蕭柏星完全能理解她要做的事。

“循環并不是無限的，當循環結束之後會發生什麼？”

“宇宙會消失。”就像從未出現過那般。

蕭柏星：“如果假設這些循環都被裝在桶裡，你做的事等于在桶上開了個洞，隻是加速了循環的結束。對嗎？”

“目前看來，是這樣的。”

“如果我把那個洞補起來，然後往桶裡面注水，水滿了溢出來又會發生什麼？”

“我沒有想過。”對博士來說，循環是已經存在的事實，她從不考慮過去的事。

“那我可以試試。”

“承受二十多億次循環的結局很痛苦。”博士說起這個話題的時候神色淡然，但過去的一切曆曆在目，她也不能完全忘掉那些絕望與痛苦。

這就是她一直逃避的過去。

“我知道，不然你也不會是現在這副樣子。”了無生機，死氣沉沉的。

“我以後白頭發也會像你那麼多嗎？”蕭柏星忽然問了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博士笑起來，向她微微低頭：“還可以吧？我覺得還蠻精神的。不過你看起來确實很年輕，真讓人羨慕。”

蕭柏星也跟着笑起來，朝她伸手：“那我們就算達成協議了，我會替你繼續嘗試，直到我找到脫離循環的方法。”

就像她說的，她隻是想見博士一面，順便确認一些事。不過在見到她的一瞬間，蕭柏星就做出了決定。

她沒法完全舍棄過去的自己，就像她從不願意接受失敗一樣。她會尋找折中的辦法，起碼讓自己不會輸得太難看。

“時間也差不多了吧？你得放我回去，不然她們該着急了。”

等博士的手握上來，蕭柏星說：“再見，博士。”

博士第一次露出不解的表情：“我們有必要說再見嗎？”

她隻設置了一次見面的機會，以後她和蕭柏星都不會再見面了。

“說再見不是告别的意思，而是這次和你見面很開心，我很感謝你。”蕭柏星的手垂下去，“她們讓我給你帶句話，她們沒有真的怪過你，而且，她們也很想你。”

艾斯特爾曾經告訴蕭柏星，要是她能和博士能見一面，一定會聊得很開心，她說得很對。

蕭柏星說：“博士，偶爾停下來看看身邊的人，回望下過去，這感覺也不錯，不是嗎？”

“是嗎……”博士輕輕歎了口氣，眨了眨眼睛，低下頭，“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還真沒想過。”

“我就知道。”蕭柏星從不相信眼前這個人隻是單純的數據而已，博士是有私心的。

她的私心就是看到未來、參與未來，和那些她珍視的人一起。

“你真的很敏銳。”博士贊許地說，“蕭柏星，你和我不一樣，不單單是未來的我，你更是你自己。”

“不要懷疑，你就是一顆耀眼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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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柏星的改造很成功，醒來後将她見到博士的事告訴了大家，包括她和博士的對話，但沒人驚訝。

她們總說自己不夠了解博士，可她們也最清楚博士想做什麼、會怎麼做。

蕭柏星過了很久才想明白米娅那句話真正的意思：她們并非不願與博士同行，隻是博士走得太快，把她們都甩在了後面。

但她們時至今日還在拼命追趕，然後終于追上了博士的一個小小的縮影，那是博士唯一一次停下來等她們時，為她們留下的。

蘭斯特站在蕭柏星面前，隻是神色嚴肅地看着她，什麼都沒說，似乎第一次同情起了她的遭遇。

這份同情的對象并不是曾經和她朝夕相處的博士，隻是蕭柏星，她曾經隻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她的人生有許多種可能，但沒有一種像現在這樣，把她逼得開始在刀尖上行走。

蕭柏星想，她和博士的确不一樣。

博士是落在懸崖上歇腳的鷹，雙眼一直望向遠方，并且時刻準備着再飛起來；她是被遺忘的樹，在哪裡紮根，就在哪裡生長。

博士飛翔于天空，她安居于地面。

蕭柏星是個念舊的人，總喜歡回頭看，也總喜歡糾結于當下的事。

博士說，這樣很好，起碼不會因為仰着腦袋而摔個跟頭。

蕭柏星說她那樣也很好，一直仰着頭，日月星辰，每時每刻都不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