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見即世界。所見非世界。
我見到的世界,是暗紅色。天空披着萬丈霞光,墜落下去,像幹涸凝結的油畫,被丢棄蒙塵了上百年。
我是個災星。奶奶告訴我這句話時,落日帶走了最後一線餘晖。
她的嘴巴張得很大,不見底的黑洞在對我吼,不知是鼻涕還是眼淚,将她抹成了個大花臉。
我想起了撲克牌上的JOKER,将她的臉覆上圖層。
莫名的合适。
引起了我的大笑。
黑洞上忽然長了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皺巴巴的,我仿佛看見有火焰噴射出來。
我的左臉變得火辣辣的,而後,右臉也燙燙癢癢的。
“你爸媽被你害死了!你居然還笑得出來?!王八羔子!從生下來開始你的良心就被狗叼了去!你還笑!……還笑?!我打死你個混賬東西…...”
兩個巴掌四面八方,鋪天蓋地,我被雨打風吹去。
距離如來神掌還差得遠呢。我飄零搖擺着,在心裡默默地評論着。
“你那是什麼眼神?!你還想殺了我不成?!你過來!小畜生……”
“奶奶,他隻是太害怕了”,賀星擋在了我面前。
瘦瘦的,高出我一個腦袋的賀星。我盯着他的肩胛骨。
就血緣關系來說,他是我哥哥,在他七歲時,我們于這個世界上相遇。
他同我不一樣,很不一樣,非常不一樣。從長相到性格,裡裡外外沒有一點是一樣的。自小我們便總被人家懷疑是否真的是親兄弟。
噢,還是有一點相同之處的:我們有同一個爸爸,同一個媽媽。他長得像媽媽,我長得像爸爸。
我們是血濃于水的親兄弟。
我們的爸爸不是人。來自于我們的媽媽的原話。
于是我将那個男人仔仔細細地研究了一遍,然後認認真真地告訴賀星,爸爸有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兩隻耳朵一張嘴,兩隻胳膊兩條腿,會說話,會大笑,他明明是人。
賀星将我放在腿上,問我,“你記不記得每次媽媽哭的時候?”
我不是很想回答。我最讨厭的,就是那樣子的媽媽。可我還是回答他,“嗯”。
“她為什麼哭?”,他又問我。
我努力捺下滿腔的不情不願,“因為爸爸”。
“因為爸爸打她”,賀星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讀,“所以,爸爸不是人”。
“爸爸是人”,莫名其妙,他是怎麼跳過過程直接推斷出結論的,爸爸明明長着人的模樣。一模一樣。
“賀休”,每當賀星叫我的名字,總是神情吓人的很,“人的定義,是很複雜的”。
“好吧”,他說什麼,便是什麼。他總是對的。
我隻知道,媽媽哭的時候,他總是扳着我的臉,掩了我的耳朵讓我瞧着他。目光上移,我看見爸爸的腳落下來,落在他的肩胛骨,我被他死死地抱在懷裡,喘不上氣。
“兔崽子!”,那一刻,爸爸兇神惡煞的臉,确實令我對自己的結論産生了懷疑。
賀星是人,媽媽是人,可是他們長得不是爸爸那個樣子。
反正,這個家就是這麼個樣子。一年又一年,哭的人繼續哭,笑的人接着笑,恨的人依舊恨。
我呢,我無所謂。随便你們怎樣。
七歲了。媽媽問我想不想出去玩,為我慶祝生日。
“嗯”,我回答她。又在心裡回答了她第二句,随便你們。
落城是個很沒有意思的城市,繁華無聊,空虛匆忙。
爸爸開着車,穿過僞飾與疲憊,踩下浮光與塵灰,一直開到了霖溪。
滄山。高聳入雲,海拔近兩千五百米。車開到半山腰,剩下的路便需要步行了。爸爸背着包,媽媽提着兩個袋子,我氣喘籲籲地跟在抱着生日蛋糕的賀星後面。
“要不要休息?”,賀星問我。
爸爸回過頭來,不滿滲在日光裡,晃着眼睛。
“不要”,我擡起手,遮出一片陰雲。
三個小時後,我們終于上了山頂。媽媽的一張臉血色全無,坐在那裡喘了好一陣子。
背風的樹下,賀星幫着鋪開野餐布,一盒一盒地将食物擺出來。
爸爸站在崖邊,仰頭做着深呼吸。退伍前,他好像是一個挺厲害的角色,但是我已經忘記了,也不是很有興趣。媽媽望着他,她的眼睛裡,有種我看不明白的東西。
他們是怎麼相遇的?我也忘記了。我的記性一向不怎麼好。
“賀休”,賀星在叫我了。
我跑過去,在他身邊乖乖坐下。
“許個願吧”,他捧起插了蠟燭的生日蛋糕,頂端的阿拉伯數字七焰火一般。
我望着他們三人。他們都在笑。
有時候,我會見到這種詭異的時刻。
溫和的,融洽的,祥雲籠罩。
像是子彈出膛前深深吸進去的那一口氣。
許願?願望,便是那一口氣。